第68章

第68章

“主子。”眼見容慎帶着福祿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祁飛羽問道,“是否有事發生?”

“暫時還沒有,但大約很快就會有了。”賀蘭修想了想, 問道, “飛羽,你覺得, 帝王之愛重, 值得相信嗎?”

祁飛羽不假思索地答道:“飛羽私以為,不值得。”

“為何?”

“太後是您的姑母, 感情最好的時候,說是把您當親生兒子對待都不為過。可一旦涉及朝政之事,涉及争權奪利, 就什麽都抛到了腦後。太後尚且如此, 又何況別人?”

“皇帝如今勢弱, 需要倚仗您的權勢和能力, 當然願意在您身上費心思。可男子在情愛一事之上的許諾本就不足信, 花言巧語也好, 山盟海誓也罷,即便确實出自真心, 也只是一時情好之語, 誰又知日後會如何呢?當個消遣也就罷了,若是為此賭上前途性命, 那就……”

“那就是十足的蠢人了。”賀蘭修笑道, “是不是?”

祁飛羽連忙低頭告罪:“屬下豈敢如此冒犯主子,失言之罪, 還請主子寬恕。”

“你既未失言,又何來罪過。我一直都知曉, 你只是看起來不善言辭,實則心明眼亮,卻懶得同旁人多費口舌罷了。先前問你什麽,你都是三兩句話便回答了事,今日卻一反常态,說了這許多話,看來此事已經在你心裏憋了許久了吧?”

“您的事情,屬下不敢妄議。”

賀蘭修了然道:“那就是心裏确實有異議了。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屬下确實始終對皇帝懷着戒心。可,凡是主子想做的事,屬下都只會竭力相助,而不會橫加阻攔。當初若沒有主子,屬下全家恐怕都會死在胡虜的刀下。別說您只是想同小皇帝來往,就算哪一日,您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與天下人為敵,屬下也會心甘情願地誓死追随。”

心中最隐秘的心思突然被點明,賀蘭修第一反應是驚,第二反應卻是恐了。

775說過的話驀地浮現在他耳畔,他下意識問道:“即使明知道我是在赴死?”

“……是。”祁飛羽咬着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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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為什麽?”

“屬下當然不願意主子置身險境,可屬下十分清楚,主子心中自有成算。何事冒險,何時危險,您都已經心知肚明,卻還是偏要去做,那就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這件事的理由。”

“您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而這世上又總有一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只有您才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氣魄,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計代價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既然如此,屬下又有什麽資格,打着保護主子的旗號,行違逆主子之舉?”

賀蘭修渾身一震。

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計代價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嗎?祁飛羽竟然是這麽想的。

可他似乎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賀蘭修固然設想過自己一旦身敗的結局,卻也從未料想到自己會落得那樣一個凄慘孤獨的下場。

他想過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卻絕沒有想過要拖着身邊人一起下水,讓他們為自己錯誤的選擇而陪葬。

祁飛羽越是這樣信任他,他就越打心底地懷疑起自己來。

他心中所想真的是正确的選擇嗎?

他自以為對正義和公道的追求,對太平盛世的追求,又真的有這麽無私嗎?

如果他只是想要給百姓一個太平的江山,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話,那謀權篡位,又豈會是他唯一的選擇呢。

時至今日,他想,也許是時候該放下自己的一些執着了。

-

除夕當日,巍峨莊嚴的皇宮內城張燈結彩,一派喜慶的年節氣息。

太後與皇帝不僅在宮內宴請百官,在京中也設了宴席賜食于百姓,以昭皇恩浩蕩。

宮宴之上,佳肴美酒琳琅滿目,曲樂悠揚,舞姿動人,然而在座的朝臣們卻沒幾個能專注于宴飲作樂。

原因自然是上首并肩坐着的那兩位。

一向言笑晏晏的賀蘭太後神情肅穆,席間幾乎一言不發,這已經夠惹人揣測了。

更奇怪的是,一直體弱多病,總令人覺得會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今天竟然面色紅潤,儀态從容,乍一看去,霍然已經有了幾分天子的威儀。

聯想到最近朝堂之上的諸多風波,衆人紛紛故作認真地埋頭吃菜,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偌大的殿內,大約只有偷偷溜過來視察自己工作成果的禦膳房總管,心中是真的盈滿了慶祝過年的喜悅之情。

好在此時,又一排舞者翩翩而來,嬌妍的面孔和曼妙的身姿将大殿的沉悶滌蕩一空。

莺歌燕舞之間,終于有朝臣起身祝酒,其他人也紛紛跟上,一時間,倒是真有了幾分過年的氣氛。

輪到賀蘭修,他剛剛站起身,甚至還未開口,賀蘭太後就突然道:“哀家乏了,先行回去休息,皇帝與諸位臣工慢慢享受這宴席吧。”

說罷,還沒待衆人反應過來,她就利落地起身離席,步履之匆匆,像是一刻都不願意在這裏忍受下去了。

衆人下意識去看賀蘭修,卻見他筆挺地站在原地,臉上挂着從容得體的微笑,絲毫沒有被太後當衆下了面子的覺悟,不慌不忙地說完了祝酒詞,然後又施施然坐下了。

身為太後的親侄,卻被太後當衆如此冷待,而且還是在這樣重要的場合,這樣敏感的時刻,這顯然傳達出了一個清晰的訊號——堅不可摧的外戚一黨,終于出現了分崩離析的趨勢。

“唉。”

宮宴散去之後,一名老臣回首望了一眼高大幽深的宮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門生攙扶着他上了馬車,才問道:“老師何故嘆氣?”

“何故嘆氣?你難道沒有看見,今日宮宴之上,太後與太尉的情形?”

“學生自然是看見了的。可他們兩人的不和,近日早有端倪。朝堂之上風波陣陣,這不也是老師早就料想到的事情嗎?而且,外戚勢弱,這對我們來說,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才對,老師為何卻如此愁悶呢?”

“你可曾見過志得意滿之人,能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你可曾見過春風得意之人,能有斷腕求生,拼死一搏的膽魄?”

門生思索片刻,驀地反應過來:“老師的意思是,太後她!”

“從前太後勢大之時,賀蘭修手握重兵,又同她甚為親近,所以太後心中有底氣,自然可以徐徐圖之,謀定而後動。可如今,賀蘭修同她翻了臉,她已經失去了她最大的倚仗。你猜,她是會識時務地讓出手中的權柄,從此做一個不理世事的深宮太後,放任楚王前往封地,永遠不得回京,讓她們母子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還是會拼死一搏,為楚王搏一個舉世無雙的前程?”

“可她難道不怕,一旦失敗,楚王也要受牽連,連當一個封地上的安穩王爺都是妄想?”

老臣搖搖頭道:“望子成龍,才是為人父母之常态,就連天家也不能免俗。在這位嘗過權力滋味,掌過一國朝政的太後眼中,為謀大事而身死,恐怕遠比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要快意得多。讓她看着楚王龜縮封地以自保,去賭皇帝對楚王的仁慈寬容,大概還不如賭自己技高一籌,能從已經長成的皇帝手中奪回權柄。”

“從前雙方面上勢同水火,可實際上卻還沒到彼此不能共存的地步,因為誰也沒有被逼到最後的懸崖邊,所以萬事都還能留有餘地。可如今,太後已經退無可退,她除了動手,已經別無選擇了。”

“老師的意思是……宮中會生變?!”門生立刻變了臉色,“那我們豈不是該速速去奏與陛下,提醒陛下早些做好應對之策?”

老臣捋了捋胡子,不慌不忙道:“你以為,陛下需要咱們的提醒?”

“這些日子,前朝的種種變故,你難道還沒有看清楚?陛下雖然年輕,可在朝政之事上,是半點也不糊塗。你我能想到之事,陛下大概也早就想明白了。否則,他又豈會在這個時候去拉攏賀蘭修?”

門生糊塗道:“學生愚鈍,不懂這其中關竅,還請老師指教。陛下會拉攏賀蘭修,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麽?賀蘭修手握重兵,加之前有北境戰功,後有雪災之功,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日甚一日,任何人想成事,都不可避免地想要拉攏他吧?”

“你确實愚鈍。”老臣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才道,“賀蘭修和太後是什麽關系?親生的姑侄,比旁人的關系近了不知有多少層。若換成是你,你可敢在情勢不明的情況下貿然拉攏于他?你不怕他将此事捅給太後?不怕他表面答應,實則是做太後的眼線,前來替太後打探敵情?”

“這……自然是怕的。”

“怕就對了!咱們只是想一想此事,森*晚*整*理都會心生懼意,何況是必須要将此事計劃周全才敢行事的天子呢?陛下竟敢如此行事,說明他心中有底,知道太後一黨氣數已盡,即使拉攏賀蘭修之事不成,其後果也在陛下的預料和承受範圍之內。他定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否則絕不會貿然對賀蘭修行拉攏之事。”

門生突發奇想道:“有沒有可能……陛下心中也沒底,只是想試一下能不能成,沒想到卻歪打正着了呢?”

“怎麽可能!”老臣瞪了瞪眼,“陛下這些日子在朝堂之上的舉動,你難道沒有看到?陛下絕非行事草率之人,思慮十分仔細,先前韬光養晦,半點鋒芒未露,也足以見其心性堅忍,行事謹慎小心,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行事這般不周全?”

“可先前雪災之事……”門生大着膽子反駁道,“先前雪災之事,無論怎麽看,陛下和太尉應該都是早有交集的。否則彼時太尉之言,朝野震驚,人人都質疑其真假,就連當時同太尉關系甚好的太後都沒有輕信,怎麽當時還在韬光養晦的陛下,居然冒着頂撞太後的風險,站出來力挺太尉呢?”

老臣輕輕“嘶”了一聲,後知後覺道:“也并非全無道理。雪災一事,至今想來,我還是覺着蹊跷。陛下當時連朝會都甚少出席,可那日匆匆而來,豈止頂撞了太後,更是暴露了自己在前朝有人通風報信的事實。”

“當然,此事現在看來,是事關重大,為國為民的好事。可誰也沒有預知之能,怎麽陛下當時就能篤定,太尉的一家之言必會成真呢?這雪災若沒有發生,那可是連陛下的冠禮都……”

門生提醒道:“學生記得,陛下當時說,他相信太尉的判斷。學生當時就覺得,他們二人暗中大概早有來往,只是外人都不知情罷了。”

“說起來,太尉和太後的嫌隙,似乎也是從雪災之時開始的。”

“原來如此!”老臣一拍大腿,突然醒悟道,“原來他們不是旦夕之間才聯絡上的,他們必然早已有所牽扯,只是一直不曾顯露于人前。這也是太後如此決然的原因,否則就憑賀蘭修手中的兵權,她至少也要跟賀蘭修保持面上的和睦。”

話音剛落,馬車突然猛地停住了,老臣身形一晃,腦袋險些撞在車廂上,門生連忙一把扶住了他,厲聲朝外面喝道:“出了何事!”

答話的卻不是車夫,而是一道低沉的聲音:“楊大人,太尉邀您一見。”

“太尉若要見老夫,為何不提前下帖,為何不明言邀約,卻要在此攔路?此非君子之行,而是盜賊之舉。若要私下相見,還請他日另行下帖吧!”

片刻的安靜之後,響起的卻是賀蘭修的聲音:“楊老大人,貿然相請,确是我的不是,我自當親自向老大人賠罪。只是今日也确實有正事要與老大人相談,事發突然,亦耽擱不得,還請老大人委屈一回。”

門生低聲道:“老師,此事必有蹊跷,不可輕信啊。”

楊泊安閉了閉眼,又嘆息了一聲:“我如何能不知曉?可人都已經堵在這兒了,這位太尉大人近日看起來又頗有投效陛下之意,我若是推拒太過,會不會壞了陛下的大事?”

“自古宮變,都有挾持重臣的先例!老師就不怕……”

“怕。可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就算陛下真的遇險,我也無法再四處奔走,唯一的用處,也只能是入宮與陛下共患難罷了。更何況重兵在前,他若鐵了心要拿我,我難道還有反抗的餘地?”

楊泊安再睜開眼時,眸中已經是一片決然。

“走吧!”

“老大人深明高義,忠君之心,真是令人動容。”賀蘭修的聲音又傳了進來,“不過不必勞煩老大人親自動身,只需命車夫随行就好。來人,帶路。”

聽見這話,楊泊安微微松了一口氣,而後稍稍緩過神來,便立刻低聲對門生道:“可有筆紙?”

門生茫然搖頭:“沒有。”

楊泊安四下打量,最後一咬牙,從裏衣的衣袖上猛地撕了一塊布料下來,又咬破指尖,在門生的驚呼聲中将滲血的指尖按在了布帛之上,顫巍巍地寫下了兩行字。

他将血書塞進門生的懷裏,聲音蒼老,語氣中卻還有着年輕時的熱忱與堅定:“想辦法将此信傳回府中,不成的話,那便将它藏好,絕不能被任何人發現。若我有難,定要将此事宣揚出去,號令天下,保衛王駕!”

門生含淚接過血書,低聲保證道:“學生定然不辱使命!”

楊泊安想了想,又咬牙道:“若是有朝一日,就連王駕也……你要記得,誅除逆黨固然重要,但更要緊的,是天下萬民的安穩。絕不能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就置天下百姓于不顧!”

門生正要答應下來,卻又突然想起,這話似乎十分耳熟。

“賀蘭修其人,當世之英豪也。若生在亂世,他必為枭雄。可生在此時,他卻未必能當個良臣。好在他心中還存着對黎民的憐惜,對江山的敬畏,因此不至于禍亂天下。”

“不至于禍亂天下?那他為何還會如此行事!”

“此事尚未有定論,不要聲張。你待會機靈着些,多看少說,見機行事。”

“……是。”

不過半個時辰,馬車便又悠悠地停了下來。

楊泊安被門生攙扶着下了馬車,剛一下車,就看見賀蘭修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的衣袖處,似乎對他方才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

楊泊安心中一緊,連忙道:“太尉大人!這是何處?你又為何引我至此?”

“這是我太尉府的後門。事涉機密,委屈老大人了。”賀蘭修一揮袖,“楊大人,請。”

楊泊安帶着門生,一路提着心穿過了偌大的太尉府,直到行至內院,看見一個燈光下侯着的身影,他突然大驚失色,腰已經下意識彎了下去:“臣楊泊安,參見陛下!”

容慎已經快步走上前來,攙扶道:“楊老大人,快快請起。”

“是朕想同老大人私下相談,不欲驚擾旁人,這才請太尉悄悄地将老大人請過來。令老大人受驚了,還請老大人莫怪。”

“太尉先前曾對我說過,滿朝之中,只有楊老大人這樣的忠義純臣可以重用。如今一看,果然太尉之言分毫不差。”

楊泊安已經被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他的門生卻謹記着他的吩咐,始終悄悄關注着皇帝和太尉的動靜。

只見太尉姿态随意,神情閑适地與皇帝并肩而立,意興之至,還會相視一笑。

這不太似君臣之間的相處之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麽,門生卻形容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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