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這年初春, 胡虜餘孽整頓殘部,陳兵邊關,北境胡人紛紛響應投奔, 百姓驚慌, 朝廷震怒,遣太尉賀蘭修領兵前往北境禦敵, 各地兵馬皆得令聽其調遣, 勢要将胡虜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大軍出征日久, 卻始終沒有消息傳回,朝野上下日漸驚惶,一時間竟生出了許多版本的猜測來。
有猜測賀蘭修暗通外邦, 領兵投敵了的, 有猜敵寇潛入大齊, 賀蘭修大軍半路遇伏全軍覆沒的, 還有猜賀蘭修根本沒有出征, 而是暗自藏匿在京中周邊, 随時準備領兵逼宮的。
但無論外邊如何紛紛擾擾,龍椅上的那位都始終巋然不動, 看起來對賀蘭修充滿了信心。
長樂宮。
鄭王與太後相對而坐, 茶香氤氲之間,身邊只留了各自的心腹侍奉。
不知靜默了多久, 鄭王才嘆了口氣, 開口道:“太後,我們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了。”
賀蘭霜抿了一口茶, 不急不緩地問道:“鄭王有何高見?”
“我們派人埋伏之處,是大軍前往北境的必經之路, 除非舍棄糧草辎重,否則根本沒有擇小路繞道的可能。如今賀蘭修遲遲沒有出現,說明他要麽根本沒想去北境,要麽寧可抛卻糧草辎重也要躲過我們設下的埋伏。無論究竟是哪一種情形,都很可能是因為他猜出甚至全然知曉了我們的計劃。既然已經藏不住……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太後。”
賀蘭霜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來:“哀家這個好侄兒,用兵一向出其不意,在敵人嚴密監視的戰場上尚且能夠神出鬼沒,何況是這樣遙遠的征途呢。”
“從前他将這般手段用在敵人和對手身上,我心中只覺得驕傲和痛快。如今,他反将這手段用來防備哀家,哀家才知道,此人之能,有多麽引人忌憚。”
鄭王警覺地擡眼問道:“太後是後悔同他離心了嗎?”
“後悔?”賀蘭霜緩緩搖頭,“太難以掌控的利刃,一不小心就會傷及自身,那不要也罷。哀家掌控不了,那恪兒恐怕更加掌控不了。只是我實在想不通,小皇帝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他不惜背離自己的親生姑母,也要另投他主。”
“事已至此,太後還是不要糾結于血緣親情之事了。”鄭王漠然道,“待到他的大軍再次現身之時,恐怕你我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如今之計,唯有先下手為強了!”
“先下手為強?此事說來容易,可皇帝如今在前朝頗受擁戴,從朝臣入手已無可能,禁軍又牢牢把握在段轶手中,那可是賀蘭修的心腹,你難道有辦法能動得他?若是我們在京中、在宮中有辦法,那此前也沒有必要大費周章,将賀蘭修誘往北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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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轶年紀尚輕,又要顧慮親族,想要繞過他,并非難事。”鄭王面露狠意,“只要我們能先一步控制住宮中形勢,要挾皇帝寫下禪位诏書,就能名正言順地號令群臣。屆時即使段轶反應過來,他也不敢與皇權相抗,否則謀逆罪名一旦定下,他身後的整個段家都跑不掉。其父段璎,最是看重家族之人,絕不會容許他将段氏一族牽連到此等地步。”
“鄭王倒是對諸位朝臣的弱點了然于心。”賀蘭霜淡淡地贊了一句,又問,“那屆時賀蘭修帶着大軍殺回京中,你我又當如何呢?也用那謀逆的罪名要挾于他,讓他咬牙認了新君?他若是不答應,我們又該怎麽辦呢?”
“新君既立,自然有權處置不肯臣服的亂黨。只是賀蘭修畢竟是太後親侄,楚王又是他的親生表弟,他若肯臣服,難道新君和太後還會虧待他嗎?到時候太後只需要同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并許以高官厚祿,就不怕他不識時務。”
賀蘭霜微微颔首道:“鄭王所言有理。時不我待,若不能搶占先機,就只能一敗塗地。那便請鄭王先行回去謀劃,萬事俱備之時,哀家便是宮中的那股東風。”
鄭王眼睛一亮,直起身來贊道:“太後果然是女中豪傑,殺伐決斷,非常人能及也。”
他離開後,賀蘭霜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見她如此情狀,曲女史大着膽子道:“太後,奴婢方才聽着,只覺此事似有不妥。”
“何處不妥?”
“鄭王先前數次拜訪,言辭之間都頗為謹慎,對待太尉等人的态度也十分忌憚,行事力求周全穩妥。可今日一見,他卻急躁輕敵了起來。旁的不說,段轶乃是太尉一手教出來的,哪裏是輕易就會着了道的?若他真有這麽容易算計,咱們也不必這般大費周章,直接早些在禁軍下手就是了。”
“再說太尉,太尉若真這麽重視與太後的骨血親情,當日也不會為表小姐的事就跟太後翻了臉。那位向來冷心冷情,表面看起來是為了表小姐,可實則恐怕是因為他暗通皇帝之事被太後發覺,無法再跟太後齊心了。早在太後還十分看重他之時,他就已經生了異心,如今鬧到此等程度,難道還會顧念着與太後和楚王的感情嗎?鄭王想要以此來說服太尉臣服新君,簡直無異于癡人說夢。”
賀蘭霜這才睜開眼睛,正色問道:“那你覺着,他會怎麽做?”
“京中生變,太尉卻手握重兵在外,這本就是一個極大的威脅。鄭王想的居然還是逼皇帝禪位,此事一出,無論旁人信與不信,都是給出了一個極好的造反借口。屆時只要太尉振臂一呼,聲稱護駕勤王,不出旬月就能領兵攻破京城。到時候,他想另立新君,還是……不都是他一人說了算嗎?”
賀蘭霜微微一笑:“你倒是對他很有信心。”
曲女史看了眼她的表情,确認她沒有動怒,才道:“太後其實也是這般想的吧?”
賀蘭霜垂眸道:“鄭王不是輕敵了,他是無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了。但別說他了,就連我,當初也沒有想過,皇帝居然能毫無芥蒂地接納甚至重用賀蘭修。若不是有這一層變故,皇帝就不會提前知曉鄭王的別有用心,我也不會像今日這般無人可用。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曲女史心知她又在後悔當初反将太尉推到皇帝的陣營,如今眼看大勢已去,除了如鄭王那般拼死一搏,又能怎麽辦呢?
正要勸慰,卻聽外邊有宮人來報:“太後,徐小姐入宮來了,求見太後。”
“阿芷?哀家沒有傳召,她怎麽進宮來的?”賀蘭霜驚訝道,“先把人請進來。”
“是。”
徐清芷今日身着一襲青色羅裙,本該襯得她清逸出塵,可不知為何,她的面容比先前清減了不少,竟生生露出了幾分憔悴來。
見到賀蘭霜,她先是行了一禮,寒暄幾句之後,又面露羞澀,道是自己有些女兒家的心事想說,請太後屏退左右。
賀蘭霜心中生疑,但看着她弱不禁風的模樣,倒也不覺得她能做出什麽刺殺的事來,便揮退了宮人內侍,只留了心腹在側。
其餘人等退下之後,徐清芷臉上的羞澀果然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太後先前有意将阿芷許嫁太尉,太尉未曾允準,只說要與阿芷接觸幾回才能有定論,不知太後可還記得此事。”
賀蘭霜蹙眉道:“自然記得。可此事已經過去許久了,太尉那邊始終沒有動靜,顯然當初只是一時敷衍罷了,并未放在心上。哀家也同你說過,只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你怎麽還在念念不忘?”
徐清芷連連搖頭:“太尉那般人物,阿芷豈敢肖想呢。只是先前,太尉突然以此事為借口,邀我私下相見,見面之後,只吩咐我轉交一封信給太後,還說唯有我來遞這封信,太後才不會疑心是有人在從中作梗。”
賀蘭霜登時肅然道:“他還說了什麽?信在哪裏?”
“他還說,此信不能早遞,也不能晚遞,否則太後都用不上的。他即将領兵出征,唯有在大軍不知蹤影,朝廷人人自危之際,這信上之法才能解太後眼前的困境。阿芷自從得了這信,日夜憂思,唯恐被有心人奪去,又怕錯失時機,誤了太尉與太後的大事。今日偷聽到家中父兄議論太尉大軍一事,才敢進宮來給太後傳信。”
說罷,她便将信從懷中取出,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賀蘭霜忙不疊拆開來看,只見裏面厚厚的一沓信紙,每一張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跡,不知要親手寫上多久,顯然是極用心的。
時間過去許久,賀蘭霜終于看完了最後一個字,侍立在一旁的曲女史驚訝地發現,她的眼角微微濕潤了起來。
但賀蘭霜立刻擡手理了一下頭發,手放下去之後,那一點不易察覺的水痕就徹底消失不見了。
當天下午,宮中突然傳出消息,太後突發疾病,據說情勢危急,皇帝立即前往長樂宮探望。
前朝人人都以為這是要變天的前兆,誰料心驚膽戰地等了許久,也沒有聽見什麽旁的消息。
直到十數日後的深夜,宮中突然殺聲沖天,刀劍争鳴,正在安睡的文武百官頓時驚醒,連衣裳都顧不上穿戴整齊,就急急忙忙地前往皇宮護駕。
然而果不其然被禁軍嚴防死守地攔在宮門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出。一群心焦的老臣拼死要進去面聖,也通通都被攔了下來。
直至天明,沉重的宮門才終于被推開。
“諸位愛卿,等急了吧?”
衆人循聲望去,頓時各個瞪大了眼睛,有那等膽小的,甚至幾近昏厥過去。
高高的城樓之上立着的,不正是尚未親政的當今天子?
那副身軀依然單薄,那張面孔依然稍顯蒼白,可誰也不敢再将他視為一個柔弱可欺的病秧子——因為此刻他手中提着的,赫然正是一顆滿是血污的頭顱!
當日早朝,在還未散去的血腥氣中,容慎當場宣诏,鄭王謀逆,暗養私兵,犯上作亂,幸得太後提早察覺,這才沒有使賊人得逞。
皇恩浩蕩,首犯既已伏誅,也不必趕盡殺絕,只将其黨羽盡數罷黜,有貪污等犯案者抄家論罪,罪行較輕者可自行返鄉。
恩威并施之下,不僅許多人感恩戴德,而且國庫也充盈了許多。
晚些時候,太後又下懿旨,道是在鄭王謀逆之宮變中受驚,宮中又尚存血腥之氣,不利于鳳體康複,如今需要前往清淨之地好生調養,因此決定去行宮小住,提前還政于皇帝,并帶楚王容恪随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借口,卻也是如今的情形之下,唯一能皆大歡喜,避免再起争端的解決方式了。
皇帝挽留無果,只好親自将太後護送到最近的行宮,又調撥過去許多宮人內侍,保證太後在行宮的衣食住行一切如常。
太後出宮之日,百官相送,只見皇帝與太後二人依依不舍,相處十分和睦,簡直宛若一對親生母子,令百官看得驚詫不已,暗自咋舌。而楚王容恪也同皇帝十分親近,還得了皇帝親賜的一匹小馬。
至此,牽動着所有大臣心神,令京中人人自危的黨派之争終于落下了帷幕。
至于這其中關節,究竟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任他們心中百般揣測,卻也再掀不起任何風浪了。
次月,天子于太廟加元服。
冠禮既成,百官跪拜,山呼萬歲,卻遲遲沒有聽見禮官頒布天子親政的诏書。
衆人正暗自疑惑之際,突然見一列全副武裝的甲士氣勢洶洶而來,頓時大驚。
定睛一看,為首的居然是那率領大軍不知所蹤的太尉賀蘭修,而他身後的甲士押送着的,則各個高鼻深目,頭發卷曲,不似中原之人。
只見賀蘭修披甲執劍,闊步行至禦前,行了一禮之後便朗聲道:“臣賀蘭修,奉皇命出征,幸不辱命,滅烏柘國,并剿滅降服北境所有佯裝胡虜餘孽的鄭王私兵。今率原烏柘國國主、王後及王太子等王族三十二人,敬賀天子加冠親政。吾皇萬歲,大齊永昌。”
衆臣這才知曉,他消失的這些時日,究竟是做什麽去了。
賀蘭修身後的烏柘國王族各個面露土色,卻又不敢違抗,用不熟練的中原官話吞吞吐吐地道賀,而後又按大齊臣子的禮節向容慎叩首以表臣服。
容慎大喜,當即诏谕天下,太尉賀蘭修,拓土開疆,功高蓋世,封聖王爵,享天子禮,與天子一同主政,平起平坐,共居皇宮,百官見之,如見天子。
賀蘭修推辭再三而天子堅決不允,最終只得領旨謝恩。
朝臣們各個心下大駭,可想起這兩位一個在宮變中、一個在戰場上展露出來的雷霆手段,卻又只能默然心道,一山尚不容二虎,一朝又豈能容二主。
不過是一時安撫的手段罷了,且等着吧,這二主早晚會鬧得天翻地覆,不死不休。
可誰也沒有料到,他們等了又等,卻始終沒有等到這兩個人翻臉的那一天。
而他們更沒有料到的是,這在他們眼中十足荒謬又禍根深埋的一天,卻成了大齊的盛世伊始,成了史書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大齊康盛五年,天子容慎加冠親政,改年號為修平,以滅烏柘、平北境之戰功封太尉賀蘭修為聖王,形同天子,共同理政,出則共駕同辇,入則形影不離,史稱并主。
自此,民生殷富,文化昌盛,四夷賓服,萬國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