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天色初亮, 連纥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響起了不絕于耳的雞鳴聲。太陽還不見蹤影,人們就已經起床忙亂起來了。

吱呀一聲,其中一戶人家的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很快溜出來一個身形颀長、眉目清秀的少年, 尚還稚嫩的面孔上嵌着一雙黝黑的瞳仁,滴溜溜轉動間讓人覺得十足狡黠。

他背着一把正符合他身量的弓, 還有插滿了箭羽的背簍, 輕手輕腳地關上門,轉身離開了家。

農忙時節, 家家戶戶都早早下了地。田壟間一個扛着農具的壯碩漢子見着他,揚聲問道:“迎哥兒,又往山上去?”

少年聞聲回頭答道:“嗯!康哥這麽早就下地了?”

漢子爽朗一笑:“這幾年來大家種田都賣力着呢, 即便是村頭的懶漢, 也開始撿了輕省的活來幹。我若不勤快着些, 只怕就連那我七八十歲的老娘都要搶着下地來幹活了!”

傅迎面上露出了一點羨慕來。

他家裏沒有田地, 只以打獵為生, 所以這些農戶的變化他都看在眼中, 卻也只能看在眼中。

前幾年朝廷改了稅法,具體是怎麽回事, 他也沒太弄清楚, 只知道從前大家交的賦稅跟收成相關,收成越多, 交的糧食就越多, 收成越少,交的也越少。

所以農戶們面朝黃土背朝天, 忙活了一整年,攢下來的糧食也未必能比村頭的懶漢多上多少。再加上沉重的丁稅兵役, 大家活得都十分苦悶。

可自從朝廷改了稅賦之法,家家戶戶的情況就跟從前大不相同了。

每年只收一定份額的稅,交了糧食之後,無論剩下多少,都全部是自己家的。這樣一來,家家戶戶打理農事的熱情頓時便高漲了起來。以前是多辛苦都白辛苦,可現在不同了,無論怎樣辛苦,最後都是進了自己的口袋。只要他們肯賣力,不愁日子過不好!

若遇到其他地方需要赈災或是起了戰事,官府也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強行征糧,而是以稍低于市價的價格收購。凡是在這種關頭願意賣糧給官家的,累計數次之後,便能免一口人的丁稅。丁稅既然減免,大家自然也不再不敢繁衍子孫了。

至于兵役,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強行征兵。凡自願從軍者,都能給家裏帶來一筆不小的收益,來日還鄉,還另有屋宅田地安置。

這些年來朝廷頒布的變革之法,零零總總還有許多,傅迎沒能全部記住,但每次去鎮上賣獵物的時候,他都會去官府門口聽一聽差役宣讀告示,再去茶館聽一聽那些讀書人是如何就此争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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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覺着,這些讀書人,口中所說的話也未必都是有道理的。

朝廷開科舉選官不過數年,又在各郡縣設了公塾,收平民子弟入學,這讓許多的普通百姓心中升起了魚躍龍門的期望,卻也讓讀書識字這件事變得功利了許多。

在茶館高談闊論的那些書生,有許多就是從朝廷開了科舉之後才開始讀書的,字都未必識得多少,就先擺起了文人名士的做派。

朝廷一頒布有利于他們的決策,他們就歌功頌德,将當今兩位明主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可一旦頒布于他們不利或是無關的決策,譬如救濟老幼,幫扶婦人,鼓勵工商等,他們就登時換了一副嘴臉。

不過,他們無論怎樣不滿,都影響不到朝廷,更影響不到上面大刀闊斧推行變革的那兩位就是了。

那兩位……指的自然是當今天子和聖王了。

二主并行之初,還有許多人都不大适應,只覺得皇帝是獨一無二的君主,怎麽可以有人跟皇帝平起平坐?雖然這些事情到底跟他們平民百姓沒有什麽關系,更何況這是皇帝自己樂意的事情,他們又管不着,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就夠了。

只是後來,各地的商路通了,他們這裏跟北境的商隊又多有往來,就連京中的商隊也不是沒有見過。時日一久,他們聽說了許多聖王的事跡,這才知曉,原來聖王是這般厲害,如果跟其他人一樣當普普通通的臣子,确實是委屈了他。

譬如他年少之時就上了戰場,彼時方才十來歲,就敢率領一支小隊偷偷潛入胡虜後方,燒掉了對方所有的糧草,以一己之力解了大軍被胡虜十數個部落合力圍困之圍,破格得封骠騎将軍;

譬如他帶領大軍征讨胡虜,身中暗箭卻不聲張,一直咬牙忍耐,堅持指揮将士進攻,直至大勝胡虜收兵回營,一頭栽下馬去,這才被人發現他受了傷;

譬如他奉命前去掃清胡虜餘孽,大軍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半路,任誰也找不出他的蹤跡,之後又突然現身在天子冠禮,帶着烏柘國王族前來獻俘,人們這才知道,他早已洞悉了鄭王和烏柘國的陰謀,而後奇襲西域,一夜之間滅了勾結鄭王作亂的烏柘國。

未蔔先知,一夜滅國,這随便放在哪一個人身上,都堪稱傳奇。

但在當今這位聖王身上,這些也不過是他傳奇人生中普普通通的一段經歷罷了。

還有些更離奇的傳聞,聽着就令人瞠目結舌,譬如他與當今天子同吃同住,形同夫妻;譬如他有一神物,能預測吉兇,未蔔先知;譬如……

許多人對此津津樂道,傅迎卻并不相信這些。

他覺得,無非就是有人看不得聖王一介凡人卻能成就如此功業,所以非要往他身上編排一些異于常人的東西,這才顯得自己沒那麽無能。

傅迎張弓搭箭,直直射中一只正埋頭覓食的野雞。野雞下意識急促地撲騰了幾下翅膀,最終還是砰地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他從樹後跳出來,利落地拾起了野雞扔進背簍,又繼續向前進尋找下一只幸運的獵物。

他也想像聖王那般,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成就一番大事業,但在此之前,他必須要努力打獵,先将自己的小家撐起來才行。

-

傅家的傅迎小子獨自一人獵到了一頭熊!

這個消息像狂風一般,瞬間就席卷了整個小村子。

雖說只是一頭身量不大的小熊,可傅迎也才多大啊,這本事瞧着,日後恐怕要比他爹這種老獵戶還要厲害幾分呢。

傅迎在鄉鄰們熱情的目光中笑得臉都僵了,同衆人寒暄了許久,這才跟着他爹傅興一起,将那頭小熊搬到借來的牛車上面,準備拉去鎮上賣。

傅興前些日子上山打獵時傷了腿,走路倒是不成問題,但短時間內卻不能再上山了,否則一旦遇見猛獸,那可是想跑都跑不掉。

沒想到傅迎這小子膽子這麽大,居然敢一個人跑進深山裏去。

可傅興知道之後,卻也生不起氣來。是他沒有本事,一把年紀了還沒有什麽積蓄,這才讓兒子不得不去冒險養家。

好在這頭熊大概能賣上一個好價錢,換來的銀錢足夠接下來一段時間的家用。等他的傷好利索了,再帶着兒子一起進山,總不能再讓這半大小子去跟猛獸拼命了。

父子兩個各懷心事地到了鎮上,可望向那頭熊的時候,目光都是同樣的欣喜。

他們獵戶沒有田地也沒有家業,偶爾能打到這樣的野物,已經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一到鎮上,父子倆就不約而同地頓住了腳步。

他們是獵戶,時常與野獸猛禽打交道,因此在對危險的警覺方面,再敏感不過了。

但兩人對視一眼,又仔細打量四周,卻沒發現什麽異常,只見周圍一片繁榮祥和的景象,似乎比往常的鎮上還要熱鬧幾分。

傅興低聲對兒子道:“盡快賣完,早些回去,不要惹出事端來。”

傅迎明白他的意思,點頭應下。

二人在集市上交了攤位的錢,剛把那頭熊擺出來,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斷有人前來問價,可開出的價格實在不高。

傅興想到這是兒子獨自獵到的第一頭熊,期間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和辛苦,便也不願松口,只想等一個合适的買主,總不能糟蹋了兒子的付出。

然而不知為什麽,往常總來集市上采買,又森*晚*整*理不在乎價錢的那幾家富戶家仆,今日卻一個也沒見身影。

眼見天色漸晚,傅興終于熬不住了。

且不說在鎮上住一晚需要多少銀錢,只說這野物隔了夜,不新鮮了,恐怕就賣不上什麽大價錢了。

他正想松口答應一個出價尚可的,豈料傅迎一把拉住了他:“爹!那邊路上似乎有貴人經過,我想去那邊試試運氣!”

傅興一愣:“什麽貴人?”

傅迎小聲道:“今日一到鎮上來我就覺得不對,方才四下打量,卻見有不少打扮成行商和百姓的漢子往這邊來了,各個身形挺拔,氣度昂然,周身還有肅殺之氣,恐怕不是一般的侍衛,而是上過戰場的兵将。”

“他們雖然四下走動,似是在閑逛,可卻始終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并且都是以那邊為中心,想來一旦有異動,他們立刻就能聚攏過去。因此我猜,此處定有身份十分貴重之人到訪。”

眼見傅興面露猶疑,傅迎忙道:“爹,讓我試試吧!若真有貴人,咱們一頭熊的價錢在人家眼裏又能算得了什麽?”

想起自己尚未好轉的腿,再想起這小子獨自打獵經歷的危險,傅興只好松了口,道:“試試便罷,成了更好,不成也沒什麽,只是千萬不能沖撞了貴人,知不知道?”

“知道!”傅迎只應了一聲,就飛快地拔腿往那邊去了。

傅興獨自守在原地,心中難免焦灼。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等到傅迎回來,身後竟然還跟着幾匹高頭大馬。

作為獵戶的直覺告訴他,那些僞裝成行商和百姓的兵将,确實正在不動聲色地往這邊聚攏。

傅迎猜得不錯,果真是有貴人前來!

傅興提着一顆心,假作未覺地看着那幾匹駿馬緩緩而來,待他們慢慢走近了,才發現為首的馬上竟然一前一後坐着兩名男子,樣貌同樣出衆,卻又各有千秋。

一個俊美無匹,卻又威儀甚盛,一眼望去,恍若天神。另一個則是眉眼清俊,氣質出塵,又兼一襲白衣,堪比仙人之姿。

二人共騎而來,毫不介懷路人眼光,後者坦然依偎在前者懷裏,看上去竟然有一股說不清的和諧與唯美。

下馬之後,看見那熊,身量高一些的男子道:“确實是新獵的,正好行路辛苦,給你補補。”

另一個白衣公子卻看向傅迎:“這果真是你獨自一人獵得的?”

傅迎忙不疊點頭:“正是,絕無虛言!”

“看不出來,你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的膽識和能耐。”

他身後那人卻看過去道:“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更大的虎熊也不是沒獵過。”

白衣公子笑起來道:“正是因為看他有幾分你少時的風姿,我才稍誇了一句。”

傅興在一旁聽着,納悶地想,這二位的言行舉止,怎麽不像兄弟,倒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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