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傅迎沒有料到, 他為了将獵到的小熊賣上個好價錢,大着膽子去引來了貴人,結果不僅成功将熊賣了出去, 甚至連他自己, 還有他爹, 也都一起賣了。

不對,說是“賣”似乎也不準确, 畢竟這二位公子也沒有讓他們父子簽什麽賣身契,只是說看他不像是甘居山野之人,又頗有幾分膽識,因此願意給他一個前程,只看他想不想要。若是放心不下爹爹,那二人一同前去也是使得的。

一聽這話, 傅興下意識就拒絕道:“我們父子雖然過得艱難,卻也是自食其力的良民, 并無依附他人而活的打算, 恐怕只能辜負貴人的一番好意了。”

那白衣公子一聽, 倒也不勉強,略一點頭就要離開。

倒是那玄衣公子若有所思,突然問道:“聽你言語, 頗懂幾分禮節,倒不全然似山野之人, 從前是做什麽的?”

傅興一愣, 片刻之後才答道:“我曾經被征入伍, 戍邊幾年, 有幸得上官賞識,在軍中做了個百夫長。”

“百夫長, 倒也是兵丁裏的頭領了,從軍數年就能當上百夫長,可見你或有戰功,或有才能,或善于組織統領,并且很是得上官青眼。再多熬上些時日,想升個将官也并非難事。如此前途,即便是退伍返鄉,所得的安置軍饷也會比普通兵卒豐厚許多,怎麽你如今反倒過得如此拮據?”

傅興微微垂首,聲音無比平靜:“是我得罪了上官,在軍營中混不下去,這才被迫草草返鄉,軍饷都被克扣了許多,更別提什麽安置了。”

“得罪上官?聽你的口氣,這其中莫非有什麽隐情?”

傅興有些擔憂引火燒身,尚在猶疑,一旁的傅迎就迫不及待地答道:“我知道!提拔我爹的上官年老返鄉之後,新來的上官倒賣軍需,又強納良家子為妾。因着軍法嚴明,被我爹爹撞見之後,他還動過滅口的念頭,污蔑他暗中通敵,欲要置他于死地。”

“幸得衆位士卒都知道我爹的為人,紛紛為他擔保,這才沒能被那老賊得逞。我爹眼見事已至此,無力抗衡,為了保命,只能盡早請辭。因着這個,就連新立的戰功也被那上官奪去,安在了自己的頭上!”

他并不知道這兩個貴人是什麽來路,可他的直覺告訴他,若要為爹爹伸冤,這可能是他這一生之中唯一的機會了。

果不其然,傅迎話音剛落,就見那白衣公子也轉過了頭來,神情十分肅穆。

然後,他們父子二人就被帶到了鎮上最大最豪華的客棧,還有人前來細細盤問此中實情。

好在這些人的态度都十分親和,又有好茶好飯招待着,倒令他們父子慢慢地就沒那麽緊張了,那些一直壓在心底的委屈,也不自覺就傾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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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賀蘭修推開房門,手上還端着一個托盤:“廚娘将熊掌做好了,又把熊膽取了出來給禦醫制藥,別處的肉,我猜你大概吃不慣,就留給侍衛們分食了。”

“怎麽還要你親自跑一趟?讓人送上來就是了。”容慎嘴上這樣說着,臉上卻不自覺地露出了笑來,顯然很享受賀蘭修對他的好。

他嘴刁,嘗了兩口就放下了,只去夾那些清淡的菜色。賀蘭修也不嫌棄,将兩只熊掌都吃了個幹淨。

飯後,賀蘭修摩挲着容慎的肩,感慨道:“總算把你養胖了些,摸起來沒有之前那般單薄了。”

容慎倚在他懷中,找了個舒适的姿勢,惬意地眯起眼道:“從前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哪裏有心思吃喝,連覺都睡不安生。如今朝政已穩,沒什麽心思了,又被你拉出來逍遙玩樂,身體自然就健壯了起來。”

賀蘭修笑道:“逍遙玩樂麽?說得好像我是什麽佞幸逆臣一般,天天勾着君上花天酒地,不理朝政。”

容慎眼睛一斜,勾起他的下巴,用調戲良家少男的纨绔口吻道:“有卿這般風華絕代的佞幸,朕可是恨不得夜夜笙歌不早朝呢。”

賀蘭修見他眼波流轉,聲音勾人,顯然是存了些異樣的心思,當即便配合着将他壓到了榻上,低聲道:“那臣這便侍君笙歌,不令陛下失望。”

容慎心願得償,滿足地在客棧吱呀作響的床上同心愛之人胡鬧了一回。

半晌之後,二人平複氣息,收拾妥當,這才攜手去樓下散步。容慎尚有些步伐不穩,好在賀蘭修臂力過人,緊緊地箍着他的腰,除了姿勢稍顯親近之外,也沒有誰能看得出他身上的異常之處。

兩個人名為消食,實為偷聽,在大致聽完了事情之後,一時間都有些沉默。

這樣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并不罕見,每一次微服巡游,他們都會在路上有許多耳聞目睹,當場查辦的貪官污吏就不少,代替當地父母官主持公道更是尋常。

像今日這一樁事情,說大也不大,可說小也不小。

對他們來說不大,因為比起他們在朝堂上清剿的那些貪官巨惡,甚至某些地方上的豪強,這小軍官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而且,傅興和傅迎父子過得也還算湊合,雖說生活拮據,可比起另一些苦命人來說,至少保住了性命。

然而對于傅興而言,這卻是一件天大的冤屈。

他去投軍之前,本來有一位青梅竹馬的鄰家姑娘,本來在他升任百夫長之後已經口頭議定了親事,誰知後來他灰頭土臉地狼狽返鄉,不僅前程沒了,就連饷銀也沒了。姑娘的父母不顧女兒反對哭鬧,當即就把她綁上花轎,嫁給了鄰村的鳏夫富戶。

傅興消沉許久,後來還是認了傅迎這個苦命的孤兒當兒子,有了家人,想着要養家糊口,這才重新振作起來。若是沒有傅迎,他恐怕已經一蹶不振,如今不知流落到哪裏去了。

賀蘭修牽着容慎到了院子裏,見他神思不屬,捏了捏他的手心,寬慰道:“再如何聖明的君主,治下都免不了會有這等腌臜事發生,這是人心之惡,難以杜絕。你不要總往自己身上攬,盡力就好,否則時日久了,恐怕還會生出心魔來,屆時若傷了身子,反倒令親者痛,仇者快。”

容慎聽他開解,心知自己是鑽了牛角尖了,一時間更對他生出了幾分依賴,忍不住往他身邊挨得更緊了:“若沒有你指點,我還不知要走上多少彎路。只是我從前坐在龍椅之上,眼中只有江山和天下,卻沒有活生生的一個個人。心中雖然牽挂着民生百姓,卻只能看見官員的奏報,并不知內裏的實際如何。”

“如今跟随你一路走來,方知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各人都有各人的苦楚,再想起你從前不顧朝臣死谏勸阻也要一力推行的那些變革,才更能理解你的用心良苦。”

賀蘭修搖搖頭,笑道:“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多麽無私偉大。我想要江山安寧,河清海晏,其中也存了想讓自己過得更加舒心的原因。若是各地烽煙四起,民生凋敝,我難道還能安居高位,逍遙自在嗎?”

“世間之事,大抵都是如此。人人都想要自己受益,至少也不能損失自己的利益,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古之聖人也難以免俗,更何況我們又不能用聖人的标準去要求凡人。”

“自古以來,君主都想要清廉的忠臣,大臣都想要寬容的明主。可倘若一朝位置交換,臣子登上了皇位,你猜他還會不會做出跟自己為人臣時同樣的選擇?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會明白,對臣子的有罪不罰輕拿輕放,就是對自己皇權的挑釁,也是對國家秩序的威脅,以後再難服衆不說,還會令膽大妄為之人生出叛逆作亂的心思。”

容慎恍然道:“所以當初推行變革之法,許多人反對,是因為威脅到了當時的他們。可若是易地而處,将他們換一個位置,他們也許就不會如此反對了。”

“正是如此。”賀蘭修投過去一個贊賞的眼神,“譬如開放科舉,乃是給了平民一條改換門庭的通天大道,這對平民有利,平民自然欣喜。對你我而言,讀書考試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選出良才,不會再愁無人可用,這自然也令你我歡喜。唯獨受到威脅的,是壟斷着朝廷選官的世家,從此他們不僅要跟平民出身的官員平起平坐,而且再也不能靠家族勢力在朝中一手遮天,所以他們自然要反對。”

“他們的聲音大,而且更容易傳到我的耳朵裏,我就以為此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在極力反對,竟然無一人支持。”容慎回想起前幾年那些個不惜死谏的朝臣,嘆息道,“可自從跟随你來到民間親眼所見,我才知曉百姓對此是一片感恩戴德,家家戶戶都燃起了攢錢送子孫進學的希望。”

“說實話,我當時心中十分猶疑,很怕你得罪世家,會招致報複。更何況,此事又是曠古未有之舉,聽起來實在沒有把握,一着不慎,恐怕就會留下千古罵名。”

賀蘭修看向他,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那你倒是藏得很深。我還以為你打心底裏贊同我的決定,全然沒有看出你有旁的心思。”

“因為,如果連我都質疑你的話,你大概也會對自己心中沒底吧。”容慎微微抿唇,道,“我當然很清楚你的想法沒有錯,只是或許時機尚未成熟,或許朝政尚需平定,我擔憂這些可能會成為你的阻礙,令你無法達成心之所願。”

“但你既然已經決定放手去做了,我就必須要成為你最堅實的後盾,讓你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安心地去放手一搏。”

“不然,我當這個皇帝,又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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