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舊情

第16章 舊情

雲祯确實是在看姬冰原的福祿鴨,但他萬萬沒想到這群鴨子過得如此滋潤.

丁岱說是有個院子,但這何止是個院子,簡直就是個小園子。有清澈的池塘讓鴨子們游水,有寬敞的竹林草坪讓鴨子們散步,還修着高大寬敞,明亮幹淨的鴨舍。想來是陛下時時來看,光祿寺這邊負責飼養的人也分外費心些,小內侍精心牧鴨照管,因只供陛下以及祭祀所用,這群鴨子想來每年只祭祀之前才會被挑選宰殺,因此數量不少,足有數百只之多。

鴨子味道大,但進了院子感覺還挺好,千竿修竹下鴨群帶着一群毛茸茸的嫩黃小鴨在覓食,碧波上綠頭鴨嬉戲着,時不時叼起一只小魚。已是暮春,柳絮漫天飛舞,有些鴨子拍着翅膀追啄柳絮,憨态可掬。

雲祯站在池塘邊看着鴨子嬉水,卻想起姬冰原那個時候的心情來。

他不記得前兩世是否也被皇上賜食過這些鴨子,但他的确經常得到來自宮裏的賜食,想來鴨子應該也有的。

但是從來沒有人在意過皇上為什麽會賜一道普通的鴨肉吧?

當初龍游淺灣,被猜忌打壓之時,他看着這些鴨子,心裏在想什麽?又為了什麽獨獨要留下這些普通的鴨子,并且作為了祭祀,年年上供?

姬冰原進了福祿園的時候,看到小少年站在池塘邊盯着小鴨子凝神,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子笨拙地在水邊徘徊,不敢下水。暮春空氣浸潤着清秀少年,實在算得上是風景優美,忍不住一笑,心神一暢。

雲祯擡頭看到他連忙起身要行禮,姬冰原擺了擺手:“不必,朕剛才去高信那兒,沒見到你,聽他們說你來看鴨子了,真是孩子氣,鴨子有什麽好看的?”

雲祯道:“丁總管說是跟過陛下打仗的鴨子,我忍不住來看看,它們過得還挺好呢。”

姬冰原一笑:“不過是做給那些跟過朕的将士們看的罷了,朕對一群土鴨尚念舊情,将士們自然也就安心了。”

雲祯一怔,姬冰原轉頭看他:“長公主去得早,你想要用她的人,也當懷舊重情為主,前些日子朕聽說你把老兵都給留住了,做得很好,朕當初以為是章琰教你,沒想到後來問了長史,倒是你自己做的,朕很高興。”

雲祯睜大了眼睛,臉上漸漸紅熱起來:“我……我沒有……”

姬冰原撫了撫他的衣領,輕描淡寫道:“朕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算是無心插柳吧,但你母親去得早,教導你原是應該的,之前還在孝中,朕沒怎麽在意,今後你多留心些便好,放心,朕會教你。”

“那章琰——能用最好,但你若不喜歡用他,打發他回鄉也罷。”

雲祯臉上十分窘迫,只覺得臉上漲熱,低聲道:“不是不喜歡,是他……他看不上我。”

姬冰原微微詫異看向他,雲祯嘀咕道:“他看不上我我知道。”

姬冰原看他臉上微紅,點了點頭:“你母親留下來的人,且給你練練手,能收服便收服——若是換了朕,這樣恃才傲物又眼瞎的,朕是不留的。”

雲祯低聲道:“不怪他,是我自己不争氣,他是人才,是我無能,未能供他一展才智,他自然不願為我驅策,随他吧,順其自然就好。”

姬冰原微微一笑,知他赤子之心,又喜他心性爛漫,也不去拗他,也不過暗惱章琰不識璞玉,好在自己及時派了羅采青去,總能幫扶一二,自己再細細教個幾年,定和義姐一般有出息。

但那章琰,實在有些恃才傲物,明明因長姐得放光彩,如今卻因雲祯年幼就想離開,未免有些不忠不義。若是雲祯一心只想做那纨绔也還罷了,他愛走便走,如今雲祯看着卻是頗有些志向,自己少不得想個法子,且留住他多為雲祯效勞個幾年,才算扯平了長姐對他的深恩,可不能就放他如此便宜去了。

主意拿定,且先撂在一旁,他又道:“弓馬課可以逃,經義課卻不能逃了,你該回學堂了——朕是知道你日日寅時就起來在府裏苦練射藝弓馬半個時辰才進宮進學,因此才留你午間歇息,你少年人,雖則要珍惜時間,但身子也要多多注意。”

雲祯心中一熱,雖然知道皇上安排了羅采青在自己府中,必然對自己在府裏的舉動清楚,但原來日日午間留他午歇,又不讓他去上弓馬課,卻是為着擔心他睡不足,心中更是有些感動,低聲誠摯道:“謝陛下。”

姬冰原替他又整了下冠帶,命丁岱找了步辇來,送雲祯去上書房,才自己回宮批折子不提。

雲祯回書房的時候,經義課還沒有開始,他一進去,書房裏倏然一靜,所有人都盯着他,然後都看到了他身後站着恭敬送他到的丁岱大總管,又全都無話可說。

他有些不解,回了座位沒多久,朱绛悄悄捅他:“陛下真是太寵你了!聽說你去看鴨子了?鴨子有什麽好看的?”

雲祯:???

朱绛小聲把下午皇上來的事說了一遍。

雲祯:……所以剛才進來接受那些奇怪的目光,是都在奇怪自己去看什麽鴨子去了吧!

朱绛低聲問道:“姬懷清的生辰宴,你要去參加了?”

雲祯可無可不無:“去吧。”

朱绛低聲道:“封地聽說已定了旬陽,現在人人都知道旬陽郡王要辦大宴,全京城都知道他們在采買各種珍稀名貴的花,要賞花作詩作畫,又包了城外好大一片櫻桃園,專供那日宴會用。”

雲祯回憶了下,想起上上世,自己和朱绛去別的園子玩了,沒參加,再上一世他和姬懷素去了,場面也挺乏味的,不由低聲道:“就去混一混我們就去找別的樂子去,借個由頭正好出去散散心。”

朱绛眼睛一亮:“好!等我回去想想玩什麽!咱們去應個卯就可以溜了,只是去哪兒玩呢?才開春呢,這時候不好打獵……”他這些日子不知怎的,感覺出了雲祯和從前不同來,似乎從前那兩小無猜無話不說的日子遠了,往往人在跟前,心卻不知在哪裏,總是神思不屬,對他竟似乎還隐隐有疏遠之意,如今好不容易有這機會歇一歇,越發鼓起興來,摩拳擦掌準備要找個好玩的。

雲祯轉頭看了眼朱绛,少年人目光又黑又亮,面目英俊,薄唇深目,身上還是那一身石榴紅袍,依稀已經能看出将來的風流模樣。

那一年,定國公府的朱小公子,和小昭信侯,是京城最能玩的。

愛穿石榴紅袍的朱小公子一身武藝,摔角場上長勝将軍,蹴鞠隊的狀元。日日架鷹走馬,打獵蹴鞠,吃酒看戲,鬥雞賭蟋蟀,樣樣玩法精通,投壺猜鈎,無所不能,雙陸也玩得,骰子也擲得好,只要和朱小公子在一起,天天都能有玩不完的節目,着鮮衣,跨寶駿,盡興而歸,酣暢淋漓。種種繁華靡麗,鑼鼓喧天,仿佛永不落幕。

和他一起,沒有壓力,人生快活又自在。

所以他當時選了他,以為可以這般快活一輩子。

可惜人生哪能如此容易。

姬懷清的生辰宴廣發帖子,很是在上京貴族圈裏掀起了一點熱潮,畢竟是受封郡王,又是目前熱門太子位置的熱門人選,接了帖子的,大多都不會拒絕。

姬懷素拿着那張寫着金箔字的帖,看了許久,仿佛沒看過這麽漂亮的帖子一般。

婁子虛笑道:“秦王對這個幼子還真是寄予重望,這次聽說還請了不少才子,據說是要鬥詩,看來這是安心要借文人之口,揚揚名了。”

姬懷素忽然道:“昭信侯也去。”

婁子虛有些意外,卻又颔首:“理應如此,他是勳貴出身,對宗室總要給面子,從前可以說他年幼,才脫孝,總不能一直年幼下去,就算他纨绔無知,身旁總還有章琰呢。”

姬懷素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杏花樹下,少年拉起弓射箭的樣子,搖了搖頭:“他……倒也不是一味無能。”他又想了一會兒:“姬懷清之前原本看他不上,如今想來也改了主意。今兒在學裏,他親自當面邀的昭信侯,昭信侯不好當面卻了他的面子,只得應了。”

婁子虛笑道:“怎的?姬懷清倒是肯折節了?不賭氣了?說來也是,到底是深得聖上寵愛,聽你說的,聖上是真寵他。”

姬懷素笑了下:“利字當頭。”他心裏卻想到,只怕是自诩清高的姬懷清,在看到杏花樹下拉弓射箭的少年那一瞬,也起了結交之心吧。

他想起了那一碟花生,自己吃不了花生這事,只有母妃和舅舅以及極為親近的人知道,那一天昭信侯的舉止,到底是有心,還是只是巧合?

只是後頭被鴨子給打斷了,不然倒能知道他是真喜歡吃那道菜,還是……

說起鴨子,他問婁子虛:“宮裏據說養着鴨子?”

婁子虛笑了下:“不錯,這也是聖上極擅收買人心之處了。平西時他就極得軍中将領擁戴,以致于連高祖都不得不忌憚。據說那些是紮營之時養過的充為軍糧的綠頭鴨,大捷平亂後聖上就将這群鴨子養着了,只供皇室祭祀用,當初那些跟着他的将領們大為感動。鴨子尚如此,更何況是舊人呢?這也是皇上得人心的地方。你可多學些。”

姬懷素想了下卻道:“未必是戲——我覺得皇上,大概真的是個重舊情之人。”

婁子虛一笑:“也許吧,帝皇是重舊情,但時移勢遷,只看史書上有幾個功臣能得善終?”

姬懷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怎就不見得?我看如今功勳之家,并無被清算的,想來陛下重舊情人人皆知。”

婁子虛嘆道:“之前不被清算,不過是因為軍權早已被攏到了定襄長公主手裏,定襄長公主,出身草莽,還是女子,又嫁了個出身寒微的文人,她一去世,侯爺又還小,皇上要收回軍權,輕而易舉——人人都還覺得他是念舊情,多方榮寵。”

婁子虛念叨着,心裏陷入了謀劃中,愁道:“姬懷清的封郡王,這賀禮少不了,咱們如今錢是大大不夠用了,還得想些辦法,王妃娘娘知道京裏用度大,又送了一百兩銀子來,聽說娘娘的眼睛越發不好了……公子還需要寫信給她,勸她多寬寬心才好。”

姬懷素不說話了,誰能想到堂堂王妃,落到要親自繡繡品私賣度日的日子?但自姬懷素懂事起,看到母妃就一日不辍地拿着繡繃,她早已看不清東西,平日裏只是微眯着眼睛對他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苦。

可他知道她苦。

“你一貫心軟,不過如今太平盛世,大臣們喜仁君,你只需保持本心就好,只要能入了皇上的眼……陛下無子,自然希望過繼的太子肖似自己,你前兒射箭能被他注意到,必是我們之前的辦法奏效了,你還比姬懷清歲數小,這也是個極大優勢,姬懷清還在做夢呢,都十八歲封爵了,幾乎已經不可能了,皇上春秋正壯,怎會立這麽大的太子?”

婁子虛打起了精神來,想起未來,又振奮了些。

姬懷素卻無聲地笑了下,目光帶了一絲自嘲,軟弱,念舊情,婁子虛希望他是這樣的人,卻又希望他能奪得帝位。

感情這種東西,明明毫無用處,偏偏許多人為之迷惑,就連婁子虛自诩智計無雙,也一樣以為自己襄助的主子是個念舊情的人,明明為了利益聚集在自己身邊,為了利益将自己推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為了利益想要控制自己,卻偏偏還希望帝王念舊情?

帝王無情無私,無偏無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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