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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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魂束手無措,這時,就像是上天賜予他們賴以生存的巧合一般,一只山羊在怨魂的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

怨魂不可置信地轉頭,他注視着這在死亡之地出現的生靈,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前,向這未曾逃跑的山羊忏悔——

他不為自己纏縛了全身的罪孽忏悔,他只為自己将不因任何仇怨而奪去這山羊的生命忏悔。

他跪在地上,山羊俯視着他,誰也未曾流下淚水。

怨魂附在了山羊身上,将山羊和自己的魂魄一同撕碎,重塑成一具詭異的肉身。

他從山中的白骨上找了一大塊帶着破洞的黑布。

這黑布原應是個袍子,被沙土覆蓋,又被冗風腐蝕,變得破爛不堪。

怨魂勉強用它遮住自己渾身扭曲的血肉,一雙羊的眼眸被垂下的白發遮住,他背對着嬰孩,盡力将自己的臉捏成好看的形狀—至少不至于吓到這可憐的嬰孩。

怨魂用一雙枯瘦的手從自己的眼眸撫摸至嘴角……

他覺得差不多了,一副勉勉強強的樣貌,至少成個人形。

他咧開猩紅的唇,慢慢地轉過身,走向停下了哭泣的嬰孩,俯下身,将這小小的嬰孩抱在懷裏,他将頭顱貼在嬰孩的耳邊,如毒蛇一般呢喃着怪異的話語:“我會等你長大,等你長出牙齒,等你學會說話.…..”

“當你有一天真的想要離開我,只要你對我說出來,我就會離開。”

“我親愛的寶物,就像我們的相遇一樣,我們的分離也會注定會成為一場無人注視的巧合。”

怨魂抱着懷中沉睡的嬰孩離開了死亡之山,他們來到了一個安逸而偏僻的小鎮,怨魂摘下路邊無名野花的花瓣,将它們變作幾枚銀幣,用這些銀幣在路邊的店裏買來了羊奶。

熱心的店主看他面生,以為他是外地人,便笑着随口問了他的出身和名字。

怨魂笑着看向店主,山羊的眼眸隐藏在白發之下,被發絲割裂後又模糊着重組成類人的瞳眸,他回想起那只山羊,回想起那荒無人煙的死亡之山,用低啞的嗓音柔和地開口:“我是來自遠方的旅者,名為阿撒茲勒。”

在旅店的二樓,阿撒茲勒将窗都關上。嬰孩又開始哭泣,隔壁的住客在一面不隔音的牆後用因醉酒而融化拉長的聲調,不停地控訴着什麽。

阿撒茲勒盯着被他放在床鋪上的嬰孩,慢慢地走過去,在床前像個木頭似地立着,視若無睹般任由嬰孩哭泣。

隔壁的住客更暴躁了,像是把酒罐子磕在橫兩個房間之間的薄牆上,聲聲發悶的響動,像是将鮮血淋漓的心髒從內髒中捧起後,貼在耳邊時感受到的心跳。

阿撒茲勒回過神來,轉頭看了一眼那泛黃的薄牆,又垂頭去俯視那小小的一只嬰孩——他告訴自己,這個不能吃。

手裏裝着羊奶的袋子被他撕開,阿撒茲勒看着袋子殘破的小口,又看見嬰孩沒長牙的小嘴,若有所思地沉浸在緘默中。

嬰孩哭累了,眼睛裏也不向外淌水,他帶着滿臉淚痕看向立在自己身邊的人,擡起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啊——”

尋常的嬰孩怎麽會出現在枯山之中呢?

阿撒茲勒怪異地笑了一下,那嬰孩看着他,金色的眼眸裏是被迫在饑餓中顯現出的清明。

“小騙子。”

阿撒茲勒蜷起手指,冰涼的指背輕輕地貼上嬰兒圓乎乎的臉頰,溫暖的小手将他冰涼枯瘦的指尖圈住,抵制着阿撒茲勒的碰觸。

阿撒茲勒用手指逗着快要餓扁的嬰孩,緘默地看着他找到的可愛寶物把他枯瘦細長的指尖掰斷。

嬰孩沒有牙,不能吃飯菜。

若是借外物喂這麽小的嬰孩喝奶,又怕會嗆到細小的食道。

雖說這寶物生命力也許頑強得很,可阿撒茲勒不敢賭—他怕失去。

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嬰孩的屍體他見過很多,被人抱在懷裏,眼睛閉着,擠着,以哭泣的神态死去,皮膚腐爛松弛了,稚嫩的眉間也還皺着。

阿撒茲勒看着嬰孩,猩紅的唇角微微張開,擡手時,乳白的羊奶就着袋子上的裂縫流入他的口中。

三指夾着羊奶袋子的裂口,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扶正嬰孩脆弱的頭顱,山羊空洞的眼眸在嬰孩金色的眼底融化。

他小心翼翼地含住嬰孩的嘴,像含住一片脆弱的玫瑰花瓣,微張着唇将口中的羊奶一點一點地波過去。

他見過牛羊吃奶,觀察過鳥兒哺育,輪到了自己,便對着撿來的嬰兒想了個奇怪的組合技。

阿撒茲勒起身時,看見那嬰孩呆在床鋪上,模樣像個受了驚吓的兔子—也許是害怕那雙山羊的眼睛。

他擡手向口中倒入羊奶,再以俯身相同的方法渡到嬰孩的口中,記得閉上一雙駭人的眼眸。

重複數次,直至他從嬰孩的魂魄中嗅到餍足的味道。

作為一個亡魂,他并非未見過人類親吻,只不過,那些荒誕瘋狂的行為在一個死了許久的亡魂看來,已是毫無意義。

他沒有人類那些借血液和骨肉紮根生長的交織愛恨,他曾被無盡的饑餓折磨,曾在絕境中啃食自己的血肉,親吻自己的骨頭,像是一頭被困在牢籠中的黑山羊,沒人給他青草,他便食起己身的血肉。

嘴,永遠是填飽肚子的工具,山羊張開嘴,人們看見的是滿口猩紅的血和尖利扭曲的獠牙。

阿撒茲勒,他曾熱衷于吃掉死人的舌頭,他曾掰開那些屍體的嘴,咬掉那些柔軟的舌頭,嚼碎了又咽進自己腐爛的腹腔。

但他忍住了沒咬嬰孩的。

這是他的寶物——不可以吃。

隔間裏的醉酒之人不覺間沉睡,呼嚕聲勉強算作是搖籃曲。

嬰孩抓着阿撒茲勒的手指在黑暗中入睡,坐在床鋪邊沿的人形一動也不動,山羊的心髒在他的體內沉緩艱難地跳動。

阿撒茲勒用目光描摹着嬰孩可愛安靜的臉頰,想起冬日裏慢慢飄落的雪花,想起緩緩湧沒的海浪。

就暫且用這可愛的寶藏來填補自己心髒處巨大的空洞。

暫且——至少,在他們分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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