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39-
只要作為一個故事被旁人講出口,不論是多麽漫長的時間,都能被講故事的人一筆帶過。
就像阿撒茲勒和他撿來的沒有名字的小寶物,只不過說着一句話的時間,那小小的寶物、不會說話的嬰孩,便就在言語的一瞬之間長大成人了。
他們四處漂泊,如此過了十七年。
嬰孩長成了惜懵懂懂的少年,阿撒茲勒依舊裹着黑袍,每日裏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除了看着沒什麽生氣兒,少年喜歡他的模樣,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像是王城中聖潔的造像,這副模樣他從小看到大,從白日看到夜晚,卻也依舊看不夠。
但他一動不動地睜着眼與自己對視得時間長了,少年還是會覺得滲人。
他一心慌,就鑽進阿撒茲勒的懷裏,像擺弄一個人偶一樣讓他動起來,胎他的胳膊,捏他的臉頰:“你別總是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還是會害怕嗎?”阿撒茲勒微微歪着頭,擡手撫他的發頂,慢慢地閉上眼睛,“不怕,我閉着眼睛。”
“不要,”少年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陪我出去走走。”
“……嗯。”阿撒茲勒閉着眼睛,随和地被少年拉出門外,“你可要拉住我,我閉着眼睛,看不見路的。”
“你把眼睛睜開不就好了,”伊卡洛斯拉緊了阿撒茲勒的手,“我等會兒要給你看個東西的,你不睜眼睛,到時候可要怎麽看?”
“當然是用別的眼睛看。”阿撒茲勒忽然将頭低下來,嘴唇貼着他的耳邊,冰涼的吐息撫着他的耳廓,“你手裏握着的那只。”
“……”
少年停下腳步,有點無語地将自己牽着的手抓起來,翻過手背,一只深藍色的眼睛長在手心裏,深深地望着少年,少年知道阿撒茲勒身上長着眼睛,知道他手心裏長着眼睛,也并非是第一次看見,“……阿撒茲勒,別開這種玩笑。”
“哪種玩笑?”阿撒茲勒面無表情地直起身,乖巧地閉上手心裏的眼睛,用冰涼的手指蹭着少年的手上的皮肉,被少年用另一只手打掉。
周圍忽然沒了聲音,阿撒茲勒聽見少年的呼吸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兩只長在正常位置的眼睛被少年用手指扒開:“睜開眼睛,我看它十七年,怎會害怕。”
距離太近了,彼此的吐息也交織在一起,那雙無悲無喜的瞳眸注視着少年,似不帶有任何複雜的心緒,少年的心跳卻不知因何而慌亂,耳尖漫上淡淡的紅暈,腳步無意識地向後退卻。
阿撒茲勒伸手拉住少年,将自己的一根手指塞進少年蜷起的手心,緩緩閉上了眼睛:“小騙子。”
“大騙子。”
少年沉下臉,拉着阿撒茲勒的手指帶他沿着開滿了黑鳶尾的小路向遠處走,他皺着眉沉默,反反複複地回味着那一刻—他明明沒有害怕,可又是什麽教他心亂如麻?
阿撒茲勒平時不愛說話,也不怎麽吃飯,有時候甚至一連幾天也不見個蹤影——
少年與他同住,被他養大,仍留着與生俱來的性情,頭一回連着好幾日見不到阿撒茲勒時,他日夜不睡戰戰兢兢地守在屋中。
終于等到阿撒茲勒回來,大哭了一場,又病了一陣。
那之後,阿撒茲勒每次離開前,都會用花瓣變成的銀幣找人來照顧他。
等孩童長成半個少年,便不讓阿撒茲勒找別人來陪自己了。
他曾問過阿撒茲勒不定離開的那幾日是去做什麽,對方卻什麽也不告訴他:“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他是這麽說的。
少年一個字兒也不信。他狠狠地攥着阿撒茲勒的手指,帶着他走向不遠處的一個小木屋:“大騙子。”
少年越想越氣,卻又無可奈何。
“突然這麽生氣,”阿撒茲勒輕輕地笑了一下,“我嗅到了你靈魂中的不甘與憤懑。”
“閉嘴。”
阿撒茲勒閉嘴了。
他一面覺得可愛,一面開始思考如何安撫自己生氣的寶物,路旁黑色鳶尾的花香引去了他的思緒,他依舊閉着眼,默默将溫郁的花香聚在手中,化出了一朵黑色的鳶尾。
少年眼中裝着的前路被一朵黑色的鳶尾遮住,他轉過頭,看見是阿撒茲勒将那鳶尾遞給他,馥郁的香氣如斑斓無色的毒蛇鑽進口鼻,似是自願,似是魅惑。
少年伸手從阿撒茲勒的指間接過那枝黑色的鳶尾,愣愣地将花瓣抵在唇邊。
“像是黑色的蝴蝶。”
阿撒茲勒等少年來牽自己滞留在空中的手:“如果不開心,蝴蝶會飛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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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手拿着黑鳶尾,一手牽着阿撒茲勒,沿着羊腸般細窄扭曲的小路走進一個破舊的小木屋。
攥着阿撒茲勒的手慢慢松開:“…現在,別再逗我,阿撒茲勒,好好地睜開眼睛吧。”
阿撒茲勒睜開眼在木屋中環視,木板鋪釘的牆面上挂着許多眼生的工具,像是用硬鐵打成的,形狀各異,像無數畸形的眼眸,靜靜地泊在他的視野中。
“我可是第一次帶你來這裏,”少年抓着手裏的鳶尾,用指尖輕輕點了下阿撒茲勒的臉頰,“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阿撒茲勒微微歪頭盯着少年,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兩只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的寶物,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都在做什麽呢?”
少年的指尖不經意間蹭過阿撒茲勒臉頰邊垂落的長發,又蜷縮着收回來:“也沒什麽,找了個師父,跟着學了點兒手藝。”
少年拉着阿撒茲勒的袍角把他拉到木屋挨着牆的木架前,将木架上的雕像指給他看:“你看!這些都是我師父做出來的!”
阿撒茲勒認真地看那些雕像,那些用白色大理石雕出的造像中,他看見天使扭曲着翅膀墜入天堂,看見太陽沉入洶湧的海浪,看見枯山濁水生出無數外溢着淚光與笑意的雙眼:“……你的師父?”
少年眨了下眼睛,轉頭看向阿撒茲勒,白發幾乎将那人的側臉全然遮住,他似乎仍在認真地觀察那些雕塑。
“嗯,我的師父,名字是代達羅斯,我沒問過他的年紀,但他看起來挺年輕的。他是個有點固執的人,你不在的時候,我總找他陪着我,”
少年撥開蛛網般白色的長發,用指腹輕輕地碰了下阿撒茲勒蒼白冰涼的臉頰,像挑逗一只溫馴的山羊。
“他有點固執,但并不死板,你看那些雕像也能感受得出他是個怎樣難尋的寶藏—眼下他應該是出去找刻刀去了,”
少年眯了下眼睛,
“他上次和我抱怨刻刀用着不順手,這次出去,等找到一把真正趁手的刻刀,也不知要過去多久。”
“寶藏……”阿撒茲勒不經意間喃喃低語,少年沒聽清他說什麽,疑惑地将頭湊過去:“什麽?”
阿撒茲勒看着少年亮晶晶的金色瞳眸,将本能想說的話都憋進了肚子裏:“……”
“你不開心嗎?”少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走到另一面牆上的木架前尋找着什麽,“我還以為你會高興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