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八年前。

隆冬的日子,天地靜谧無聲,剛下過一夜的大雪,地面鋪了厚厚的一層雪,走在上面都能沒過腳腕。

陳老漢早上起床順着窗戶往外看了眼,感嘆道:“好幾年沒下這麽大的雪咯。”

林秀芬附和道:“是啊,得有兩三年了吧。”

她動作麻利地将炕頭的被褥卷起來疊好放進櫃子裏,又拿雞毛撣子撣了撣屋裏的灰,她邊撣灰邊問:“小樹起床沒有?怎麽屋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陳老漢呷了一聲,“娃兒好不容易放假休息,讓他睡個懶覺嘛。”

“就你疼兒子!”林秀芬嗔怪了幾句,就拍了拍手到廚房生火燒菜去了。

住在西屋的陳南樹其實早就醒了,但天冷,他還想在熱乎的被窩裏多待一陣,于是一直也沒起床。

他躺了會兒覺得無聊,于是半撐着身子往窗外看,小院堆了好厚一層雪,一會兒他得拿鐵鍬鏟鏟雪。

陳南樹看了會兒雪景,覺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廚房飄來了飯菜香,他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利索地穿好衣服,又将被子疊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塊——這是他初一軍訓的時候學的,小縣城的初中特意找了在部隊當過兵的來給他們軍訓,軍訓的第一個晚上就教他們怎麽疊豆腐塊,都過去很久了陳南樹也還保留着這個習慣。

打理好自己的小屋後,陳南樹去廚房幫他媽端飯拿碗。

小桌在燒的火熱的炕頭支上,桌上擺了一鍋昨晚剩下的白菜豆腐湯,一疊自家腌的鹹菜和一鍋剛出爐的小米粥。

陳南樹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熱騰騰的小米粥下肚,五髒六腑都暖融的緊。

飯桌上陳老漢和林秀芬閑聊起來。

“小樹開學又得交學費了吧。”

“可不,還得交書本費呢,我也沒見學校發下來幾本書,就跟我們要那麽些錢。”

“書麽,裏面裝着知識,知識無價,不貴怎麽體現出它的重要?你個婦人懂什麽?”陳老漢說道。

林秀芬揶揄道:“是是是,你懂,我不懂行了吧!”

陳南樹沒有參與兩人的交談,他正神游天外呢,忽然林秀芬推了他一把,“小樹,你聽見你爸跟你說話沒有?”

陳南樹回過神,發現林秀芬和陳老漢都盯着他看,他疑惑地問:“怎麽了?”

林秀芬:“剛你爸問你話呢,你沒聽見啊?”

陳南樹啊了一聲,“問啥了?”

陳老漢皺了下眉,“你耳朵又嚴重了?”

陳南樹先天就有耳疾,右耳聽力弱,去縣城看了醫生,醫生讓他們帶陳南樹去市裏的三甲醫院看,于是陳家夫婦又帶着陳南樹去了市裏看病,三甲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給了個治療方案,要每月定期過去檢查,一個療程下來就是不少錢,他們家哪來那麽些錢看病,于是醫生又說不治療也可以,但平時得多注意,嚴重了可不行。

陳南樹摸了摸耳朵,說:“沒嚴重,剛走神了,沒聽見你們說話。”

陳老漢和林秀芬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陳老漢:“小樹,一會兒吃完飯記得給黃豆喂飯。”

黃豆是只大黃狗,被陳南樹撿到的時候還是只小狗仔,家裏本來不讓養,但耐不住陳南樹央求,最後陳老漢先松口,把狗留下來了。

不過這也沒少挨林秀芬埋怨,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還養狗呢。

但抱怨歸抱怨,當初不讓養也歸不讓養,陳老漢和林秀芬也算是接受了黃豆,吃飯的時候也記着讓陳南樹給黃豆帶一份。

到底還是心軟。

“诶,知道了。”陳南樹輕快地應道。

吃過飯,陳南樹将剩飯菜倒到一個盆裏,他用勺子攪和了幾下,背着陳老漢和林秀芬,又偷偷往盆裏加了香腸,香腸一塊錢一根,他買了兩根,不敢給多,怕黃豆吃多了肉就不肯好好吃菜了。

陳南樹端着盆出了門,聽到動靜的黃豆立馬從它的小窩裏跑出來,尾巴搖的跟螺旋槳似的。

陳南樹把飯菜倒進黃豆的飯盆裏,又摸了摸黃豆的腦袋,“多吃點。”

這邊黃豆吃着飯,那邊陳南樹拿鐵鍬鏟雪。

他才鏟出一塊空地,黃豆就已經将盆裏的飯吃了精光,它用黑豆似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陳南樹看。

陳南樹:“你今天已經吃很多了,不能再吃了。”

黃豆發出嗚嗚地乞求聲,尾巴晃啊晃的,甚至它還擡起兩條前腿做出拜人的動作,有時候陳南樹真的會懷疑黃豆是不是成精了。

最終“軟柿子”陳南樹還是沒招架住黃豆的攻勢,他有些無奈地說道:“好吧,你等一等,我去給你買香腸。”

小賣部在村東頭,要走出去很遠,陳南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中,忽然,不遠處靠牆邊的一個“小雪人”吸引了陳南樹的目光。

離得遠瞧不太清,離近了他才發現那不是個雪人,而是一個“人”!

陳南樹四下環顧了一圈,周遭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他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将“雪人”臉上的雪掃開,“雪人”的臉凍的慘白,通過眉眼能看出他歲數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醒醒!”陳南樹用力晃了晃“雪人”的身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雪人”終于有了生氣,他緩緩睜開眼睛,從喉嚨裏發出了低低地哼聲。

“你還好嗎?”陳南樹有些擔心地問道。

“雪人”翕動着嘴唇,風聲太大,陳南樹聽不清雪人說話,他有些焦急的跺了跺腳,最後将雪人攔腰抱起朝着家的方向就跑。

當陳南樹抱着個凍僵的孩子回到家後,陳老漢和林秀芬皆是長久的沉默。

林秀芬先反應過來,扯着尖細的嗓子叫道:“你從哪撿來的人?你曉得他是什麽人啊就敢往家撿!他要是死屋裏了可怎麽辦!”

面對林秀芬的聲聲質問,陳南樹早已習以為常,“媽,總不能見死不救啊。”

林秀芬一面從櫃子裏拿被蓋在“雪人”身上,一面抱怨着說道:“你倒是救救我吧!”

陳老漢:“小樹,去燒點熱水。”

陳南樹心領神會,連忙跑去燒了壺熱水,熱水一半倒進臉盆,拿毛巾投濕了給“雪人”擦冰冷的手腳,一半灌進了熱水壺,等涼一涼,給“雪人”灌進了肚子裏。

炕燒的滾熱,又經過陳家人這麽一通忙活,“雪人”煞白的小臉很快恢複了血色,漸漸地呼吸也均勻起來。

“雪人”醒了,那張臉閉着眼時就可以看出俊俏,等睜開眼睛,那雙宛若桃花的眼睛就跟春風似的要吹進人心裏一般。

林秀芬:“他醒了!”

陳老漢也抻個脖子看,“孩子,咋樣了?好點沒?”

陳南樹伸出手在“雪人”眼前晃了晃,“你還好嗎?”

“雪人”迷茫地眨巴了下眼睛,“你們…是誰?”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心裏一涼。

“我剛才看見你暈倒在外面,就把你帶了回來。”陳南樹解釋道。

林秀芬把陳南樹擠到了一邊,“孩子,你家是哪的啊?你爸媽呢?”

“雪人”擰着眉頭,像是很認真的在思考,最後他的眉毛都擰成了疙瘩,喪氣地回道:“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陳南樹家所在的村子很偏遠落後,到縣裏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客車。

陳南樹一家帶着“雪人”去了縣裏的派出所,民警只做了簡單的登記就打發他們離開了。

林秀芬:“那這人你們不管啦?”

民警嘆了口氣,“大姨,不是不管,您看看我們這統共就這麽大點地方,我們自己坐着都伸不開腳,更別提讓他住這兒了,每天我們這兒都送來不少流浪的,我也不能個個都留下啊!您啊好人做到底,先把人領回家去,這邊有信兒了我就聯系您。”

這年頭日子不好過,街上乞讨的流浪漢随處可見,碰到個腦袋不好使的無家可歸的也不稀奇。

“要不然,就得先送他去收容所咯。”

縣裏的收容所啥樣,陳家倒是略有耳聞,吃的穿的還不如在自己家。

“那……”林秀芬剛要再說,派出所裏來了個丢錢包的大姐,嗓門直接蓋過林秀芬,小小的派出所頓時熱鬧的跟放鞭炮似的。

陳家一行人只得離開派出所,坐小客車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說話,陳南樹也不吱聲,悄悄打量一旁默不作聲的“雪人”。

“雪人”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看過來,陳南樹慌裏慌張地又将視線收了回來。

到了家,想起還沒給“雪人”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陳南樹領着他進了自己屋,他從櫃子裏拿了套衣服出來給“雪人”穿。

“雪人”很快就将衣服換好,換衣服時,陳南樹注意到“雪人”身上有幾處淤青,身體也瘦成了骨頭架子,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

陳南樹:“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雪人”:“嗯,什麽也想不起來。”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陳南樹靠近了些,他把左耳朝向“雪人”,“我右耳朵不好使,你朝我左耳這邊說。”

“雪人”看了陳南樹一眼,在他左耳邊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陳南樹:“那你是怎麽到這來的?”

“雪人”扭着手指頭,先是輕聲說了幾句,後來想起聲音太小陳南樹會聽不見,于是又擡高了聲音說:“我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在外面流浪了,我不知道我在哪裏,到處都是山路,連人影都看不見,我走了好些天才走到村裏,後來就暈過去了,再後來就遇到了你。”

“哦,這樣啊。”陳南樹點了點頭,他嘴笨,不太會安慰人,除了應和“雪人”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屋裏又安靜了下來。

忽然,“雪人”開口道:“你們會趕我走嗎?”

陳南樹沒反應過來,瞪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雪人”。

“雪人”繼續自顧自地說道:“我知道你們肯定不會願意收留我的,我是個累贅呢,你們能做到這樣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們是好人。”

“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我不知道我叫什麽,不知道家人在哪裏,我什麽都不知道……”雪人忽然掉了眼淚,卷曲濃密的長睫毛上挂着晶瑩的淚珠,幾乎能投射出陳南樹的影子。

陳南樹是個共情能力跟強的人,他能夠通過雪人顫抖的身體感受到他的恐懼。

忽然什麽都不記得了,連自己是誰叫什麽都不知道,陳南樹覺得如果是自己的話一定也會像雪人一樣害怕。

雪人看上去年歲不大,就跟鄰家弟弟一樣,陳南樹又是個心軟善良的,見了這樣的于心不忍,中二病的時期還沒過去,他攥緊了拳頭,堅定又充滿正義感地說道:“我不會讓你走的!”

陳老漢和林秀芬坐在炕頭,陳南樹拉着雪人站在牆角。

陳老漢從煙盒裏摸出來一根煙,點上送進嘴裏,屋裏登時煙霧缭繞。

林秀芬語氣生硬:“咱家啥樣陳南樹你心裏沒點數是不是,家裏還欠着饑荒呢養你都費勁,再養一個,怎麽養?你養?”

陳南樹梗着脖子,很有骨氣地說道:“我養。”

林秀芬恨不得拿雞毛撣子抽死陳南樹,“你個瓜娃子,還是個學生嘞,你拿什麽養?!”

手心裏的小手不安的動了動,陳南樹安撫性的捏了捏對方的手,“我以後可以少吃飯,把我的飯劈一半給他,我的衣服也是,屋子也是,都可以劈一半給他。”

“劈劈劈!你怎麽不把我們劈一半給他做爹媽!”

陳南樹竟還認真思考了下,給出了一個中肯的回答:“也可以。”

林秀芬被陳南樹氣的頭發都豎起來了,她把手裏的雞毛撣子重重扔到地上,不想再和陳南樹說話了。

陳南樹把目光投向陳老漢,“爸……”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雪人”忽然開口說話了,“我會做飯,會收拾屋子,也可以幫您打下手幹農活,你們就當我是個幫工的,不要錢,包吃住就行,您看成不?”

陳老漢連抽了好幾根煙,半包煙盒都抽完了,腳邊落了一地的灰。

好半天的時間,陳老漢終于發了話:“在娃兒他家裏人沒找來前就先住這兒吧。”

陳南樹和“雪人”驚喜的對視一眼,交握的手攥的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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