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到了醫院陳小北比誰都自在,靈活的跟條游魚似的就鑽進了陳老漢所在的病房,陳老漢已經醒了,林秀芬正在收拾他吃完的碗筷,看見陳小北進來,她勉強揚起個笑臉,“小北來啦。”
“秀芬姨,陳叔。”陳小北小步跑過去幫林秀芬收拾碗筷。
陳老漢原本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見陳小北的聲音他回過頭朝陳小北慈愛地笑了笑,“小北長高了。”
這是陳老漢出事後陳小北第一次見到醒着的陳老漢,陳老漢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兩邊臉頰凹陷,臉瘦了就顯得眼睛又大又凸起,乍看上去很吓人。
陳老漢原來個子很高,長年幹農活身材也板實,可現在他瘦成了皮包骨,骨頭連着皮,人也跟着縮了一圈,任誰看了都想象不到這還只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反而像是人到古稀的老人。
聽到陳老漢那一句“小北長高了”,陳小北瞬間就繃不住了,他本來就是個淚腺發達的人,此刻眼淚如同開了閘的水龍頭呼呼往外冒。
陳小北撲在陳老漢的病床前哭成了小淚人,他這一哭惹得林秀芬也跟着掉眼淚,陳南樹站在一旁看着心裏不是滋味,背過身去不願再看。
耳邊的哭聲時強時弱,倒不是陳小北會自由控制哭聲,而是陳南樹的耳朵愈發地不好使了。
這半個月來,陳南樹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有一次甚至兩個小時他都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把自己關進了衛生間,一個人抱着頭縮在角落裏,仿佛與整個世界斷絕了聯絡,深陷進了無邊的黑暗中。
陳南樹沒去看病,他害怕醫生對他宣判“死刑”,所以一直逃避這件事,又每一天都在惴惴不安,不安于不知道哪一天會永遠失去聽力。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該怎麽辦呢,這一大家子人又該怎麽辦呢?
“小樹!”林秀芬拍了拍陳南樹的後背,陳南樹回過神,轉頭看向林秀芬。
林秀芬的嘴開開合合,他一句都聽不清,只聽見最後一句:“我們出去說吧。”
“好。”陳南樹應下了,跟着林秀芬往外走,出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陳小北已經不怎麽哭了,但還是身體一抽一抽的。
林秀芬:“小樹,醫院這邊又催我們交費了,說要是再不交錢就要強制出院了,你那邊再聯系聯系大車司機,看看他能不能這個月再給點。”
陳南樹其實早就聯系過司機了,司機把他賬戶上的餘額發給了陳南樹看,還說自己現在已經去外地打工了,預支的一個月的薪水都已經在月初給了他們,實在拿不出錢來了。
陳南樹又能說什麽呢,總不能把人逼死,再說以他這樣的性格也做不出來這事。
但陳南樹還是對林秀芬說:“好,我再催催。”
林秀芬将鬓邊的一縷頭發別到了耳後,陳南樹發現林秀芬鬓邊的頭發已經全白了,他還記得林秀芬那一頭烏黑如瀑布一般的長發,不過就是一個月多月前的事,怎麽卻像跨越了十幾年的光陰似的。
林秀芬往病房看了眼,說:“小北是在學校惹事了?”
陳南樹想起陳小北幹的那些事就窩火,但他還是說道:“沒,小北挺好的,就是擔心家裏成績有點下降,我跟他都已經談好了,沒啥事,等過幾天我再給他送回去。”
林秀芬放心地點了點頭,她又想到什麽,說:“小樹啊,我怎麽總覺着你爸他不對勁呢。”
不止林秀芬,其實陳南樹也發現了陳老漢的不對勁。
陳老漢是在陳小北回林縣的第三天醒來的,一開始還挺有精氣神,直到他發現自己的雙腿都沒有了後,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萎靡下去。
陳老漢表面上沒表現出什麽,但陳南樹發現他整夜都不怎麽睡覺,會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斷腿看。
陳南樹和林秀芬倒希望陳老漢可以鬧一場發洩一通,可陳老漢越是這樣平靜他們就越擔心。
陳南樹安慰道:“媽,別擔心,爸會好的。”
真的會好嗎?陳南樹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期望現在看似平靜的日子能持續的更久些。
時隔許久,一家四口終于再次在一張桌上吃飯,林秀芬特意去附近的小館子買了鍋包肉。
陳南樹沒吃幾口接了個電話就出門了,陳小北注意到他的動向,也撂下筷子偷偷跟了上去。
是醫院又催着繳費,陳南樹漫無目的地在醫院樓下亂逛,工地那邊他已經借了很多錢,家裏親戚也是能借的都借遍了,手頭實在沒錢交費了。
陳南樹在路邊坐下,兩只手将頭發抓的亂糟糟的,他從兜裏掏出半包煙,這是工地的工友給他的,他抽出一根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上。
半個月前他還不會抽煙,同時也讨厭抽煙,哪怕是在家的時候陳老漢抽煙他都會躲得遠遠的,生怕沾上難聞的煙味。
可現在他卻到了需要用煙來麻痹神經的地步了。
陳小北一路都跟在陳南樹身後,直到看見陳南樹坐在路邊抽煙他才沖了過去,“哥,你怎麽開始抽煙了啊!”
陳小北搶過陳南樹手裏的煙,上學的時候老師就總強調吸煙有害健康,他勸不動陳老漢,可絕不能縱着陳南樹染上煙瘾。
陳南樹許久都不說話,只定定地看着陳小北,陳小北被他盯的不自在,“這麽看着我幹嘛?”
“是不是醫院那邊催着交錢了?”陳小北問,“我這還有些錢,你拿去看看夠不夠,不夠等我再想辦法。”
陳小北說着從外衣內兜裏取出了這些天攢的錢,“我看樓下小超市還招收銀員,我準備去......”
陳小北話還沒說完,陳南樹就奪過他手裏的煙起身就走。
陳南樹個子高,腿又長,走的那麽快陳小北根本追不上,只能徒勞地在他身後叫他:“哥!陳南樹!”
陳南樹連着兩天沒露面,再回到醫院的時候将欠費都補齊了,只不過手臂上多了幾個針眼。
陳小北看到都要心疼死了,抱着陳南樹的胳膊直哭,“哥,嗚嗚嗚......”
陳南樹滿臉疲态,他伸手擦掉陳小北眼角的淚珠,“別哭了,讓媽和爸看見不好。”
陳小北擡手用袖子擦淨眼淚,抽噎着說:“我,我不哭了。”
陳南樹:“小北,回去念書吧。”
陳小北搖頭:“不要。”
陳南樹嘆了口氣,語氣裏含着萬般無奈:“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陳小北心裏委屈,他不想要陳南樹怎樣,他只是想為這個家出一份力,可陳南樹這樣總讓他覺得陳南樹根本沒把他當成自己家人。
“哥,你是不是沒把我當成一家人啊,為什麽我只是想為家裏出分力你就是不同意呢?”
陳南樹心想他就是太拿陳小北當家裏人,太在乎陳小北,才希望他能好好的。
陳小北沒給陳南樹說話的機會就跑開了,陳南樹實在是太累了,也就沒有去追。
陳小北的敏感,林秀芬的擔憂,以及陳老漢琢磨不透的情緒,都讓陳南樹的世界陷入絕望。
在陳小北來醫院的第五天,忽然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姓李,說是宇懷地産老總的秘書,來接走失多年的少爺回家。
少爺叫季晏棠,聽說現在叫陳小北。
李秘書找來的時候趕巧陳南樹一家都在,陳小北也在,他正給陳老漢削蘋果皮,看見李秘書的第一眼他就直覺不對,下意識想逃離。
而李秘書在看見他後,直接叫了聲“小少爺”。
病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陳小北手裏長長一條的蘋果皮斷了掉在了地上。
李秘書将事情的原委都和陳南樹一家說了。
那年小少爺十五歲,和幾個狐朋狗友出去旅游,起初幾天還會跟家裏報個平安,突然有一天就聯系不上了。
和他出去玩的朋友告訴他們,那天他們約着季晏棠晚上出去吃夜宵,季晏棠想打游戲就沒跟着去,等他們回來就發現季晏棠人不在酒店,他們還以為季晏棠自己出去玩了。
可等了一宿沒等回來人,打電話手機也關機時他們才意識到季晏棠可能是出事了。
季家報了警,找了很多天也找不到人,沒有人知道季晏棠去哪了,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但是季家并沒有放棄尋找季晏棠,直到前些天他們查到當年陳南樹他們在林縣派出所登記的信息,一路找了過來,見到陳小北他們才确認,這個人就是失蹤多年的季晏棠。
李秘書并沒有着急把陳小北帶走,了解到陳小北失憶了,可能接受不了這麽多的信息,于是沒待多久就離開了,但卻留下了電話號碼,還說第二天還會再來。
陳南樹和陳小北并排坐在一起,陳南樹扯着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小北,我以前就說你看着像個金貴的小少爺,沒想到你還真是。”
陳小北:“我不是,你別這樣叫我!”
陳南樹:“跟李秘書回去吧。”
陳小北從椅子上跳起來,“我說了我哪也不去!我是陳小北,我不是什麽季晏棠,也不是什麽少爺!”
陳小北說完就跑,留陳南樹一個人坐在原位。
林秀芬聽到動靜從病房裏出來,她在陳南樹身邊坐下,溫柔地拍了拍陳南樹的後背,“小北不好接受吧。”
“嗯。”
林秀芬:“但小北還是要回家去,這樣才是對他好。”
陳南樹重重點了下頭,“嗯,我會勸他回去的。”
十一月末,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下的很大,洋洋灑灑如鵝毛一般鋪天蓋地地飄落下來。
陳小北仍賴在病房不走,任誰勸了都不好使,誰勸他就跟誰急。
因為下大雪工地放了兩天假,陳南樹這兩天就待在病房照顧陳老漢,他買了羊雜湯回來。
林秀芬做護工去了,陳老漢正睡着覺,陳南樹進屋的時候陳小北正打着盹,聽見動靜陳小北醒了,看見陳南樹進來他轉了個身看向窗外,也不理人。
陳老漢這些天都沒怎麽好好睡過覺,好不容易睡着了,陳南樹不敢吵醒他,于是輕手輕腳地走到陳小北身邊,小聲說:“小北,出來吃飯吧。”
陳小北跟着陳南樹出了病房,屋外沒有屋內暖和,陳小北還只穿了件單衣。
陳南樹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陳小北裹上,陳小北沒有什麽反應,只往外套裏縮了縮。
兩人沉默地吃着飯,陳南樹躊躇着說道:“小北……”
陳小北:“要是勸我回家就不用說了,我不會回去的。不過你也可以放心,我也不會拖累你,上學的費用我自己會掙,不用你出一分錢。”
陳南樹張了張嘴,“我……”
“我吃好了。”陳小北把手裏的飯盒往陳南樹手裏一塞,自顧自地進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