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沈一聲立刻停止了對小孩兒的輸血,但血已經輸到了最後一袋,就算停下來也已經無濟于事。沒有藥物,沒有補救的辦法,一旦發生排斥反應就意味着事情還是發展到了最糟糕的一步。沈一聲做了所有她能做的。
她惶然地回頭看站在身旁的人。
宋景手裏的玻璃杯在他的腳邊碎了一片。他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小孩兒面色發绀,然後咳出了粉紅色的泡沫。
他們只能看着。
房間裏燭火搖曳,那兩個大活人沒有一點動靜,只有那個小孩時不時抽搐一下。
東方漸漸泛出白線時,屋內最後一個蠟燭頭正好燃到了盡頭,燒黑的燭心歪倒在一灘融化的蠟油裏,半透明的蠟油往下淌,仿佛感受到了屋內凝固的氣氛一般,越淌越慢,直至漸漸停滞。
日上三竿,房間裏一切如舊。氣氛死一般凝滞。
小孩停止了抽搐,也不再咳出帶血的泡沫,但是依舊高燒不止,沒有醒來。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頭一天,屋裏的兩人誰都沒動,只是守着不動,第二天,沈一聲從醫院裏搜刮來的葡萄糖喝完了,她不得不出去找吃的,第三天,小孩兒燒退了,但是依舊不醒。宋景仿佛一座不會餓也不會累的雕塑,自始至終守在一旁。沈一聲好幾次想勸他吃點東西,都不忍心開口打擾他。在她看來,這次治療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失敗了,但是他們都不願意接受,還想等一個奇跡。
第七天,宋景倒下了。
三天後他醒來,第一件事仍然是去看趙乾朗的狀态,但沈醫生覺得已經不能什麽都不說就這樣拖下去了。已經十天了,趙乾朗要醒早醒了,但一直都沒醒,說明就是出了問題,很可能在缺血的階段就已經對身體造成了損傷。
“宋景……我覺得……”她艱難地斟酌着開口。
“我要等他,我會等到他醒來。”宋景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
“可是說不定他已經……”
“他說過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宋景說。
沈一聲吞下了原本要說的話,遞給他一個果子:“那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不然怎麽等他,等他醒過來了你卻倒下了可怎麽是好。”
但她心裏覺得趙乾朗已經不可能醒來了。
她不知道該希望這個階段延長一些好還是短暫些好,宋景這副不吃不喝的模樣看了真是令人心碎,可是趙乾朗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宋景恐怕也會跟着去吧。或許她從一開始就不該給出這個提議,她感覺自己好像個罪人。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趙乾朗,是在趙乾朗入職那天,他站在樹蔭下給他家屬打電話,臉上滿是陽光幸福的笑意,沒過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有個感情很好的愛人,局裏一群單身狗給羨慕壞了;後來他犧牲,宋景也來了局裏,承襲他的警號,擔任他所擔任的職位,她覺得有個愛人真好,畢竟亂世之秋,多少人死了就死了,連一個記得他的人不會有,至少他的愛人記得他。那時她跟宋景交情還沒有太深,體會不到他當時到底有多絕望,可是現在,她在一旁看着……她甚至都不忍看着,她第一次覺得,如果他們的感情沒有那麽深就好了,如果沒有那麽相愛,留下來的那個人至少不會那麽痛苦……
到了第十三天,一切照舊。
她誕生了一種荒唐的念頭,如果趙乾朗就這樣維持下去,宋景甚至會這樣一輩子陪着他也說不定。
她甚至覺得宋景的狀态也已經不正常了,宋景會在夜裏說話。好幾次她迷迷糊糊地被說話聲吵醒,發現是宋景對着窗外的夜空在自言自語。起先她以為是自己做夢做迷糊了,認真地聽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發現确實是宋景在自言自語。
有幾個晚上的說的什麽她已經記不太得了,但依稀記得一些零星的片段。
他說這個季節,差不多快到了他們家鄉某種果子的賞味期,聽說一年只結三天果,味道很鮮美,小時候每年到了結果期,他們部落都會舉行賞味宴會,他小時候很想吃,但是從來都吃不到,現在他已經可以自己夠得着了,但他還是想讓趙乾朗摘給他嘗嘗。
又說到大學一次旅行時的吵架,風景很美,但是吵架影響了旅行體驗,導致他一直都很遺憾,很想再去一次。現在去的話應該不會有那麽多人擠來擠去了,他也不會再幫別的異性拍照拎包惹他吃醋,可以好好地再逛一次。
說到承諾。他說以前趙乾朗從不食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總是不算數了,結婚的時候說同生死共患難,不許對對方有任何隐瞞,但他在特管局工作卻不告訴他。還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他又擅自死了。是要跟他扯平嗎?他總是在答應好的約會和周年紀念日因為工作放他鴿子,說好不許隐瞞任何事但出車禍的時候也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他,說好送粟伍那群人到基地就跟他隐居也沒實現。
“還有這次答應你說十五天回來,也沒有做到。”宋景的聲音低低的。眼睛垂着,看向地面。
“吵架的時候都說要各退一步,但你每次都先服軟,這次也先服軟,不行嗎。”宋景說,“你說好要回來的。”
“你答應我的。”
天快亮了,沒有點蠟燭,只能模糊地看出屋裏朦胧的人影輪廓。
但沈一聲卻覺得自己恍惚中似乎看到了黑暗裏一滴眼淚映着晨光劃落,砸到地上,發出啪嗒一聲。
她大氣也不敢出,睡意也沒了,就維持着披着外套的姿勢靠着牆。
屋裏三個活物一動不動。在漸亮晨光裏,在逼人的寒意中,這片刻的靜谧與朦胧将趙乾朗昏迷的這段時間裏的悲傷烘托至頂峰。沈一聲連呼吸的起伏都控制在了最小的幅度裏。
她想說點什麽,又說不出來,她想落淚,仿佛又輪不到她來痛哭,她只是坐着,坐着。
忽然在餘光中,她看到一具躺着的小小身體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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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要走?”宋景送她下樓,到小區門口,他說,“路上恐怕不會安全。”
“沒事的,現在畸變體的病正在擴散開來,我自己小心點應該沒問題。”她擡眼望了望這座城市,“我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我想去看看小伍,順便看看司想那兒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
宋景已經跟她說過司想那邊的情況,也告知過路上他們曾經遇到過的兇險,但她還是堅持要去。
“長大之後還沒機會走出實驗室過,我一直也想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這次就當圓夢了。”
她堅持,宋景便沒有再挽留她,他把自己憑記憶畫的去龍城的地圖遞給她:“那一路平安。”
沈一聲笑了笑,伸出拳頭,宋景低頭看了一眼,也伸出拳頭跟她碰了碰。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她用下巴指了指宋景背後的小區樓。
“不怎麽辦,就這樣養着他,直到他真正醒來。”
“在南淵?”
“不一定,可能會去別的地方走走,跟你一樣。”宋景說。
沈一聲點點頭,退後一步打算走了,但想了想又囑咐一句:“對了,關于你的血的特殊性,最好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對你不是好事,你救不了那麽多的畸變體。”
宋景點點頭:“我知道。”
這次真的打算走了,沒什麽可說的了,沈一聲揮手告別:“那拜拜,後會有期。”
走出兩步,背後清清淡淡的聲音又叫住她。
“沈醫生。”
她回頭。
宋景看着她,眼神就像當初他們在特管局的夜晚一起喝酒時一樣平和:“謝謝。”
她笑了,背着背包高高揚起手:“朋友間不言謝。下次見。”
下次見。
不過他們都知道,這次一別說不定沒有下次了,這天下那麽大,不是所有人都能再重逢的 。
他轉身往回走,天高氣爽,熾白的太陽高懸于天,涼爽的清風吹過,卷起一地灰塵,撩起他的衣擺。
他走回樓中,一步一臺階,穿過昏暗的樓梯,走過無人打掃的門廊,他回到他們的家門前。
推門進去之前,他猶豫了一下,先敲了敲門。
客廳沒人,淩亂的醫療用具,一次性輸血用品和盛出來的血液都已經清理去,但血腥味還是很濃。他走進卧室。卧室的床腳,發黴的被褥卷成一團。一頭淩亂的卷毛,半張瘦得脫型的臉藏在被子下,只露出一雙大得幾乎要脫眶的黑眼珠,那雙眼珠子在警惕瞪着他。
宋景走進去,被子又團了團,往角落又縮了一些。
“趙乾朗——”
小孩兒沒有回應,只是更加驚恐地看着他。
他沒有走得更近,只是站在那裏:“你很怕我麽?”
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小孩兒聲如蚊蚋的聲音才顫抖着傳了出來:“我不叫趙乾朗,我不叫這個名字。”
宋景靜靜的。
“那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回答了什麽,又或是沒有回答,他走神了,沒有注意聽 。他忽然想起十幾天前,趙乾朗進行沉睡之前問他的那個問題。
他問他:“如果成功了怎麽辦?”
他當時說:“不怎麽辦,那你就能活下來。”
當時他腦子一團混亂,沒有想到這一層。趙乾朗實際上說的是,如果成功沉睡了,他失去所有記憶,不記得他了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