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翌晨,初日捎上雲端。
一瀑璀璨的天光傾瀉。
襯得青北裏院內東角的國槐通體金黃,金貴無比。
突然,一道瘦小嬌弱的身影蹿出。
快疾如風,國槐也被驚得漾動。
幾串槐葉從繁茂的枝葉間簌簌墜落。
葉尖朝着少女離開的方向,好似在替主人目送她去學校。
這邊,剛推開青北裏的門,範晔葉便看見了倚在她家石獅邊的盛懷理。
依舊是一身領口天藍、衣身潔白的校服。
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俗氣格子裙,她不滿地撅起嘴,把憤然的囔囔壓在心裏。
明明都是一個中學的,為什麽高中部的校服那麽好看?
也忒不公平!
“來了?”
盛懷理總是這樣,見到她,不是叫小葉子,就是直接省略稱呼。
範晔葉聽聞,小嘴翹得更高。
把手裏的袋子氣呼呼塞到他懷裏,兩眉往中心一蹙,瞪着眼前比她高出一個頭的侄兒,她義正嚴詞地丢出三個字:“叫、姑、姑。”
少年不以為意,僅用一雙噙着笑光的桃花眼回敬,右手動作卻不停,取出袋子裏的東西。
“眼藥水?”
“嗯,”範晔葉自然地拿過他自行車上的書包,拉開拉鏈,尋着小米紅豆烙的蹤跡,“你們班女生一人一份。”
盛懷理也不阻止,只點了點外側脹鼓鼓的小包,問:“她們眼睛怎麽了?”
如願拿到熱乎乎的紅豆烙,她唇角一翹,頭頂的馬尾辮也随之搖晃着:“看人的眼光有問題。”
這話落進空氣裏,被日光傾拂的少年身形一滞,兩眼驟時斂去方才的純澈,臉色也忽然肅下來,只盯着眼前的少女問:
“看誰?你是不是被欺負了?”
範晔葉咬下第一口紅豆烙。
軟綿綿的粗糧質感,與小米的糯甜和紅豆的香融冶在她的舌尖。
她舒逸得眯起眼,喟嘆一句好好吃,才答道:
“什麽呀?我是說她們封你為華銘旋風,肯定是有眼疾,需要買點眼藥水治治,而你姑姑我就是這個出手闊綽的施藥好心人。”
盛懷理面上剛凝起的肅色被少女的寥寥話語沖散,一對桃花眼呷弄起淺淺的促狹。
“怎麽?你不服?我可是以成績服衆的,又不是靠臉吃飯。诶,對了,聽姑奶奶說你上次單元測試歷史不好,不如我幫你補習吧?”
範晔葉擡起眼皮,不鹹不淡地瞥了眼毛遂自薦的少年,嘴裏不滿意地哼了聲。
“不敢勞煩旋風學長,我有一幫一的小組長,他長得可比你帥多了,而且還是班長。”
少年雙手抱胸,也昂起棱角分明的下颌,一絲不屑從眼尾流瀉出。
“是嗎?于拯有那麽帥?”
聽到這名字,她不禁驚訝追問:“咦,你認識他?”
“一個道館的。”
末了,盛懷理還刻意咬着齒間,添補了六個字:“我的手下敗将。”
範晔葉斜眼睨着他,還擊他一句話:“你比別人大三歲。”
聽着她護犢子的語氣,盛懷理半斂起眼,看着地上倒映的一對薄薄灰影,嗓聲淡缈如煙:
“是他要找我切磋的,我們已經約好下個月再戰一次,來看嗎?”
範晔葉忽然恍然大悟,圓溜溜的眼睛溜進了打趣的意味。
“我知道了,你後腰是他傷的。”
他抿了抿唇,敲了下少女光潔如玉的額邊。
“範晔葉,我記得我剛才說的是,他于拯,是我的手下敗将。”
“哼!誰相信你的一面之詞,等會我去問問他。”
少女馬尾辮高高一甩,又低頭開始吃紅豆烙。
盛懷理居高臨下瞅着她的頭頂,咬牙吐出九字:“胳膊肘往外拐,沒良心。”
聽到這句話,範晔葉停下,又端出長輩樣,拍了拍說話人的右肩,語重心長地說:
“哎,我的乖侄兒,他也不是外人。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麽算來,他可得比你高兩個輩份,以後見到了他,別沒大沒小地叫于拯,記得叫他爺爺。”
盛懷理微微側過身,輕風明熠下,勾勒的是一張冷峻銳利的側臉。
“你現在喜歡他,那你倆的關系得叫亂\\倫……”
她急得捂住他的嘴,出聲打斷:“誰說我喜歡他了?!”
日光刮過少年輕聳的眉眼,他不吝給少女一個眼神,只目視着巷子裏的路人,反問:
“不是嗎?第一次見你這麽袒護一個人。”
範晔葉張皇地看了看左右,板着臉斥道:“你小聲點!”
捕捉到她這個做賊心虛的動作,盛懷理眉頭釋開,轉而覆上一層薄淺的冰晶:“怎麽?怕姑奶奶知道你早戀?”
“誰早戀了?!”
“誰早戀了?”
高低不一的兩道聲音落地。
石獅子邊,正争論的少年少女同時向後看去。
不知什麽時候,青北裏的大門已經半敞開。
而柳珍一身高開叉旗袍,風姿綽約,拿着一把羽毛團扇,倚在門邊,慈愛慵懶的目光慢吞吞地掃過他們。
“媽……”
“姑奶奶。”
柳珍搖着團扇,悠悠地跨過門檻:“是懷理早戀,還是我們葉子早戀了?”
範晔葉吓得紅豆烙掉地,擺着兩只小手,連連否認:“都不是,媽您聽岔了,懷理,對不對?”
盛懷理盯了眼地上還在冒着熱氣的紅豆烙,抿了抿下唇,才對上柳珍的問詢視線:“是我。”
一抹驚詫現于柳珍的臉,她走到他倆身前,媚媚的水眸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才落到說話的少年身上:“是嗎……懷理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微風翕動,少年腰直背挺。
白襯衫的衣角輕輕翩跹,與身側少女的玉白手臂暧昧摩挲着。
而他卻面上巋然不動,只正義凜然地回答:
“居裏夫人,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
“……”
範晔葉默默在心裏為身旁的機智少年點了個贊。
這話入了耳,柳珍咯咯笑起來,羽毛團扇點了點少年的頭:
“你啊你,姑奶奶最喜你這一本正經的機靈勁兒了。”
盛懷理也揚唇輕笑開,颔首道:“姑奶奶,時間不早了,那我和葉子去上學了?”
“好,去吧去吧,”
柳珍說着,敲了敲範晔葉的腦袋,“別總是讓懷理買單,你媽我一天給你那麽多零花錢,就是讓你請別人吃飯的。”
範晔葉拂開說話人的手,彎腰撿起地上的紅豆烙,把自家老媽哄進了大門。
“知道了,懷理又不是別的什麽外人,我和他情誼深厚,從不計較這些,早上天氣涼,您老穿這麽少,快回家吧,拜拜!”
關上青北裏的大門,她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把紅豆烙扔進垃圾桶裏,對盛懷理說:“走,上學去。”
走出兩步,她見盛懷理還杵在原地,回頭喚了聲:“盛懷理?”
盛懷理應聲轉身,黑眸中氤氲起的笑意在觸及少女的面顏時,又幽深了深。
如同黏附在硯臺邊的兩方墨錠。
“走吧,小葉子。”
兩人并肩而立,範晔葉伸出大拇指:
“懷理,你小子剛剛反應夠快喲!”果然是個兩面人。
當然這後半句,她沒有說出口。
見少女開心得略去了他的姓,他緊了緊自行車的車把,放緩腳步,适應着她的小步子,謙虛承讓道:
“哪裏哪裏,全靠同行襯托。”
給他點笑容,他就燦爛,範晔葉恨恨咬着牙,擠出一句話。
“盛懷理,別讓我再看見你!”
少年頓時笑聲清朗,好似他手下撫弄的車鈴,玉珠墜瓷,在這寂靜的清晨裏叮叮清脆。
“那怎麽行,這段日子還得麻煩你載我去上學,到時候你中考體育也不用擔心了,畢竟全靠我這體育老師教得好。”
想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話,範晔葉瞬間反應過來,伸手就是一拳:“你占我便宜!”
盛懷理捂着胸口,拖着自行車,連退了好幾步,沖周遭提亮了嗓聲:“來人吶,有人謀殺未成年了……”
她憤憤然,馬尾辮在空中劃過一道氣沖沖的弧線,扭頭就走:“你那小破車,你自己騎吧。”
他追上她,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別啊,小葉子,我錯了。”
“姑姑,懷理錯了。”
聽到一聲久違的不摻雜調侃意味的純天然姑姑,範晔葉不由得心下一軟。
“看在你虔誠叫我姑姑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載你去學校吧。”
盛懷理從書包又取出一個早餐紙袋:“那你先把早飯吃了,還有這牛奶。”
她毫不推脫地接過他遞來的兩樣東西:“咦,牛奶還是熱的呢。”
“在家裏加熱過,趁熱喝。”
“你呢?我總是把你的那份吃了,”範晔葉把紅豆烙一分為二,又遞到他嘴邊,“這樣吧,我們一人一半。”
盛懷理稍稍別開臉,指着她另一只手的紅豆烙,說:“我吃少的那半就行。”
“你是男生,得多吃點。”
“你更得多吃,九九都快比你高了。”
範晔葉放下手,氣呼呼地鼓起臉.
“……盛懷理,我們倆還能不能愉快地交流姑侄情感了?”
“那就別交流了。”
“你!”
盛懷理看着快要把眼刃成碎片的少女,丢下兩字:“上車。”
“不坐!”
她馬尾辮一摔,撇下他,疾步走開。
沒走幾步,突然,胳肢窩被兩只手從背後端起,直接放到了自行車後座。
盛懷理俯身,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日光自他身後照進,溫潤了眉眼的銳鋒,一片明熠的純淨微軟。
“姑姑,再鬧,我們就要遲到了。”
範晔葉一言不發,瞪了他一眼,不再鬧騰,只悶頭開始啃紅豆烙。
他滿意地看着。
墨黑如玉的瞳孔盛滿少女的吃相,勾翹的輕紅眼尾不自覺灼了一抹淺顯的柔情。
“下個月月初,我和你的班長要比賽,來嗎?”
來不及咽下嘴裏的紅豆烙,她含糊高聲道:“當然要來,我要為他加油歡呼!”
盛懷理抿了抿唇,拂去眼尾的情意,雙眼仍是緊凝着她,嗓聲帶了幾分無奈。
“好吧,如果我贏了,你就陪我看日出,我找到了一處絕好的看日出場地。”
範晔葉歪着腦袋,不假思索地反問:“那你輸了呢?”
“我就陪你看日出。”
“……流氓賭注。”
他笑着握住車把,右腳一蹬,自行車緩緩向巷口駛去。
幾分鐘後,察覺到衣角有了幾分微弱攥住的重量,他才漸漸加速,蹿出槐林大道。
和昨日一樣,他停到距離華銘中學百米的十字路口。
後座的少女就勢松開捉住他襯衫的手,默契地跳下車:“謝啦,小侄兒!”
“诶。”
她聞聲回頭,疑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幹嘛?”
“小葉子不願叫我爸爸,叫我叔叔也行。”
這話入了耳,範晔葉瞬間反應過來,氣得把手裏的空紙袋一扔。
少年卻蹬腳踏起步,一下駛出幾米遠。
末了,還不忘回頭,沖她得意地挑了挑劍眉。
“盛懷理,你給我等着!”
話音落地,只見身後有了一聲嚴厲的訓斥。
“你哪個班的!”
還在指手畫腳的少女立即站定,辨認出這是學校不可言說的某位,苦着臉彎腰,尴尬地撿起垃圾,又迅速小碎步走到說話人面前,垂喪着腦袋,出落在空氣裏的嗓音顯然沒了方才的飛揚跋扈。
“夏主任好,我……”
夏明鍵緊皺着眉,低頭俯視着眼前的少女,打斷她的話,一副不容解釋的模樣。
“身為我們華銘的學生,當街亂扔垃圾,成何體統?!這周校門口的衛生監督,你來負責!”
“夏主任。”
一道溫柔的少年嗓聲插進。
夏鳴鍵不悅地擡眼,一瞧是自己的得意門生,心裏的怒氣剎那消了幾分。
面上的橫肉也堆積在一塊,湊出一個驚訝的笑。
“懷理,來上學了?高中生活還習慣嗎?聽說你上周入學考試又是年級第一?”
盛懷理從自行車上下來,站在旁邊,恭敬有禮地回答:“我很習慣,感謝您們這三年的辛苦栽培,上周的入學考試的确是年級第一。”
頓了頓,他看了眼身側垂着頭的少女,假裝猶豫着問:“夏主任,我妹妹剛上初中,可能還有很多不習慣,不知道我妹妹她犯了什麽錯?我會代您好好批評她。”
夏鳴鍵若有所思,黑框眼鏡後的兩只小圓眼睛落到少女身上,盯了會她的頭頂,又問:“這是你妹妹?”
盛懷理點頭,輕聲解釋:“嗯,姑姑家的孩子。”
夏鳴鍵也跟着點了點頭,無謂地笑着說:“噢,既然是你妹妹,我相信她不是故意亂扔垃圾的。”
聽到這句話,範晔葉攥緊手裏的紙袋,心裏雖然很不服,但還是軟下語氣,低聲道歉:
“對不起,夏主任,下次我再也不會亂扔了。”
“沒事兒,以後你就多多向你哥哥學習,以他為榜樣,我相信下一個中考狀元也許就是你。”
範晔葉擠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嘴上客套敷衍着:“謝謝您,夏主任,借您吉言。”
這時,盛懷理似乎想到什麽,斟酌着出聲:“那夏主任,您剛才說的華銘校門的衛生監督……”
“噢,那個啊,”夏鳴鍵推了推眼鏡,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就算……”
“還請讓我和妹妹一起去吧!”
少年說着,決然九十度鞠躬,聲音裏的義不容辭,響徹這初開的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