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臨深淵
臨深淵
“俗套的故事。”祁空評價道。
宋晚從她的眼中看不到悲憫、同情,甚至沒有荒謬可笑的嘲諷。深淵之中的人類自以為虔心祈禱就能夠得到神明的眷顧,殊不知倘若祂真的存在,也應以萬物為刍狗。
漠然的情緒之下才是真正的公平。
顧依冷漠地坐在雨幕之外,她與宋晚曾經見過的鬼魂都不同。除了血漬和雨水以外,她是幹淨的,就好像延續了她一貫以來的性格。
又或許,魂魄本身幹淨的人,在死後也會有所不同。
宋晚瞥了一眼,見她大有聽完這場戲的打算,繼而道:“這件事算是大白了,那眼睛呢?”
高麒已經再次被顧惜抱進了懷裏,她摟得那樣緊,就好似這個孩子是她的救命稻草,切不可被顧依這等已死之人奪了去。分明沒有血緣上的聯系,但她滿眼的驚惶,就好像他與她的生命才是真正的不可分割。
“放過小麒,放過他……我求求你放過他好不好?”她哭訴道,“他什麽都沒有,他什麽都沒有……”
祁空忍無可忍,嗤笑一聲:“誰死誰活?誰放過誰?”
顧惜啞然,像是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抱着高麒掉眼淚。高麒還不能夠理解這些複雜的事,他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疑惑地道:“你的眼睛裏……為什麽會流水?”
“她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高昌業!都是高昌業!”顧惜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你們去找高昌業!都是他!是他帶回的騙子!為了給小麒治眼睛,這些年我們去了多少醫院?換了多少方案?分明治不好的病,他偏聽騙子算了生辰八字,讓他找人,說能換就能治好!誰知道他讓找的人是你?誰知道竟然是你……”
祁空若有所思。
換器官……倒是不容易被六道執法發現。
不過,既然都在天道之下,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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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是高昌業聽信了騙子的話,讓他與顧依換了眼睛,”宋晚走上前去,手指擡起高麒的下巴打量,她輕笑一聲,“怎麽能說騙呢?這不是挺好的嗎?”
祁空生怕她下一秒就将人眼睛給挖出來,卻聽她又問道:“那你呢?就這麽心甘情願地把眼睛給他了,然後自己去死?”
顧依總算是給了回應,她示意宋晚走上前來,卻被祁空制止了。
她隐約猜到顧依想要做什麽,沉聲問道:“你确定?沒有其他的願望了嗎?”
顧依搖搖頭。
這其實是罕見的,殘魂滞留世間,大多有難以完成的執念。但顧依并沒有得到任何東西,甚至連一個道歉也沒有。她似乎只想親口聽到令人絕望的真相,對人性的醜惡徹底失去幻想——盡管不久之後的将來,她将在一碗孟婆湯的作用下什麽也不記得。
“好吧,”祁空嘆了口氣,讓宋晚在原地等着,自己走上前去,“給我吧。”
顧依點點頭,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将手中的傘交了出去。
先前沾上一點血跡都要用衛生紙擦淨的祁空像是沒注意傘柄上淩亂的液體——至少在傘下,她不會再淋雨。
“手給我。”她向宋晚伸出手。
宋晚深深地望了顧依一眼,最後看見她憫然的微笑。
不屬于她的記憶以第一人稱視角緩緩展開。
村裏花大價錢買來的女大學生逃走了,她甚至成了逃亡的幫兇。
之後整整十年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晃過,她聽說大腦的保護機制會自動忘卻痛苦到極致的回憶,原來是真的。
小升初的暑假,她從周圍人日益冷漠的态度中猜到自己不再被允許上學,男人惡心的眼神在她的身上流連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與當年她年輕的“母親”一樣,逃離這座牢籠。
她再也沒有回過出生的地方,靠着資助與打工賺來的錢完成了初中和高中的學業。每次家長會,她一個人坐在本該由家長坐的位置上,事實一遍又一遍提醒她,她不一樣。
這只會推動着她離地獄越來越遠。
高考出成績那天,她照着往年的錄取名次對了又對——滬都大學,無數學子夢寐以求的院校,也是分數範圍內離那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最遠的地方。
她并不知曉自己只是從一座深淵翻入另一座深淵。
所以,當她有一天突然被“母親”找到,說要讓她改姓顧……她竟也沒有太驚訝。
姓名本身帶着一個家族的恥辱。
她拒絕顧惜的噓寒問暖,骨子裏的警惕感讓她意識到世界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從天而降的東西有着難以承受的代價,她早知曉,從擁有生命的那一刻便知曉。
她了解自己叫了多年母親的女人,多年前的僞裝跨越整整十六年的距離在如今仍舊奏效。以至于終有一天顧惜再次找到滬都大學來時,她冷漠地打量着對方光鮮亮麗的着裝,說:
“你還是跟從前一樣,”她觀賞着顧惜幾近碎裂的面具,覺得有些好笑,“我不明白,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她以為自己一無所有。
隔着十六年,從牢籠中拼命逃出的人們在另一隅深淵沉默相望。
這一次,孤身一人的她仍舊沒有能力反抗。
她不會做徒勞的努力,而是麻木地接受安排,與根本未曾見過的、據說是顧惜兒子的男孩“換了眼睛”,随後像一只破布娃娃般被丢棄,失去了所有的利用價值。
她隐約知道這并非是人類現有的任何一種科技手段,眼球的劇痛讓她接連幾個月都備受折磨。視線中的世界一日比一日模糊,她甚至不知道失明是否是最終的結果。
或許比這更壞呢?
她由于無法選擇出生的命運而欠顧惜的,如她所言,都還清了。
所以當又一次,顧惜找到滬都大學的宿舍來時,她再沒掩飾不耐煩的神色。
“你到底想要怎樣?”
面對她突然提高的聲音,顧惜似乎愣住了。
她看不清她的臉,自然不知道她面上哀怨、急切……複雜的神情,無論如何,這些情緒的對象都不是她,這一點她深有自知之明。
“我以為我們已經兩清了,不是麽?”她坐在宿舍床下的椅子上,模糊感覺到顧惜站在自己面前,擋住了微弱的光線。
“雨下大了,我去收衣服。”室友小齊見勢不對,去了陽臺。
“小依,這些錢你收着……我……”她低聲下氣地道。
這算是什麽?補償?
還是……商品購買的費用?
“不需要,”她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我們并沒有熟到金錢交易的地步,顧女士。”
風聲鑽進她的耳朵,顧惜沒再說話,房間裏只有無盡的沉默在蔓延。
“那個……小依,”小齊從陽臺上回來,面對二人凝滞的場景還有些尴尬,“我們宿舍的晾衣杆斷了,我去隔壁借一下。你先去陽臺上注意着衣服不要被風吹掉,行嗎?”
顧依應了。
便利店員好心借給她的傘還晾在陽臺與室內交界處的地面上,她摸索到傘柄,撐起傘,頭頂上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的衣物在她的眼中只有大致的顏色和輪廓,她聽見顧惜也跟了過來。
“雨下大了,”她用了同樣的借口,“顧女士還不回麽?您家裏還有不滿九歲的孩子。”
想必比她這個賤種來得更為重要。
“小依……”
“別這麽叫,”她說,“請注意分寸,我說過我們并沒有熟到這個地步。”
她勾起一個諷刺的笑:“你的丈夫知道你今天來看我,還給我塞錢嗎?”
顧惜一時語塞,她頓了頓,方才組織好語言,焦急地說:“小依,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都與我無關,”她打斷了對方的辯解,“你放過我,好嗎?”
放過她?
顧惜一時恍惚,不知道究竟應該是誰放過誰。她原本就不應在她的子宮裏吸食自己的血與肉,如果不是因為子宮裏揣着這麽一個重物,她或許早就能夠脫離苦海。
更何況直到十六年後,她的丈夫從外面帶回來的騙子,用邪術算出了顧惜的生辰八字與那個下賤的私生子相配,将她從茫茫人海中找了出來,發覺了她們曾經有過的、本該被遺忘的荒誕過往,就着這一切讓她改姓顧……
憑什麽?
她突然發了狠,一把向顧依推去。對方倉惶之中倒退幾步,抓住了陽臺的護欄,無神的眼睛沒有聚焦地“看”着偏差的方向。
她像是喘息:“你……”
顧惜聽見她嘲諷的笑,她像是知道自己生理意義上的母親在想什麽:“是……我從來不該到這個世界上,我是徹頭徹尾的錯誤。你很後悔嗎?當初就應該狠心一點,想盡一切辦法,讓我斷氣、将我分屍,埋進暗無天日的溝底……”
雨水讓護欄變得濕滑,她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護欄上,雨傘早已跌落在一邊,老舊的焊接處發出咯吱的聲響,混在雨聲裏聽不出分別。
一道閃電猛地照亮了視野,顧惜看見那松垮的焊接口終于承受不住斷裂,整片連着地板上的瓷磚一齊墜落。
後知後覺的,天地間炸開一聲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