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珠眼

無珠眼

“在身後。”祁空低聲提醒道。

店員口中的傘下聚着少女的一縷殘魂,斷斷續續竟也撐到現在。

聽到腳步聲,顧依疑惑地朝二人的方向歪了歪頭,但并未有其他動作。顧惜跌倒在地,白色衣裝上濺了泥水,止不住地驚聲尖叫,她像是覺得吵,不耐煩地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着她。

宋晚終于意識到一直以來被忽略的關鍵。

她曾在便利店因為沒看清人而道歉,也會在宿舍從背後伸手蒙住自己的雙眼,她其實早就暗示過自己——

她看不見。

高昌業不知去了哪裏,只剩下高麒在傘下仰頭看她,說:“姐姐……你的眼睛,跟我們都不一樣。”

顧依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無聲地笑起來。

顧惜突然猛地推了高麒一把,尖聲叫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找他!找他啊!”

顧惜本就站立不穩,被高麒這一撞,小幅度搖晃着往後退了半步。她面上的神情像是不解,低頭時眼中卻只有一潭死水,倒是如波瀾不驚。

顧惜也看到了二人,在這關頭,她顧不上許多,顫抖着伸手去拉祁空時,被她一閃身避開了,只好忍着心頭巨大的恐懼去拉沒能及時躲開的宋晚。

“姑娘,求你,求你救救我們……”她哀求道。

宋晚頓了片刻,沒能掙脫出來,只好嘆了一口氣,實話說道:“這是怎麽個事,我二人都還不清楚呢……”

顧依分辨出她的聲音,衣擺微動,往這邊飄了一小段路,卻聽顧惜愈加瘋狂起來,聲色凄厲道:“你放過我好不好?你放過我……分明是你自己跌下去的,求你不要賴到我頭上……你自己沒有眼睛看不見……”

她驀地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抓住高麒,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臉,口中喃喃念到:“眼睛,眼睛,小麒你把眼睛還給姐姐……還給她……都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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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空手指一動,宋晚還未看清她的動作,就見一條白绫憑空飛出,在顧惜的指甲即将碰到高麒眼睛的瞬間,将二人分開了來。

定睛再看時,哪有什麽白绫?

這場混亂終于陷入僵局。

“……眼睛?”高麒歪了歪頭,眼中的疑惑與他面無表情的臉違和至極,他望向顧依,又念道,“……姐姐?”

祁空擡頭望天。

這可真是複雜的關系。

“總結一下,”宋晚在這三人的鬧劇中好歹是理出個邏輯來,她看了看顧依無神的眼睛,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面上的黑框眼鏡,夜裏光線昏暗,只能看出個大概輪廓,社交距離下自然是注意不到異樣,“這孩子的眼睛是你的?”

顧依點了點頭。

分明只有她撐着傘,她卻比在場任何一人都更像是身在雨中。她身上不斷滲出的水像是屍體冰凍後又融化,最終混合成腐敗衰亡的氣味。

宋晚沉默半晌,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要拿回來麽?”

在她身後的祁空輕笑一聲,她全當沒聽見。

還真是……一如當年。

高麒眨了眨眼,先前一直叫嚷着讓顧依去找他讨債的顧惜卻向前挪了兩步,将高麒抱在懷裏哀聲懇求道:“不要……不要……他還這麽小……”

顧依嘴角微動,勾起一個諷刺的笑。

那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無所謂,她似能感受到宋晚無聲的注視,緩慢地搖了搖頭。

已經被拿走的,再奪回來,又有什麽意思呢?

木已成舟,她失去的,已經永遠的失去了。

顧惜見她搖頭,面上頓然浮現出掩飾不住的欣喜,她乍然換了語氣:“好孩子,好姑娘,小依,我就知道你最善良,你從小就最善良,最善良……我一直感激你,你就走吧,安生地走吧,不要再回來了,我讓你的眼睛好好的活下去,我給你燒、多燒紙錢……”

雨聲嗚咽,祁空終是沒忍住動手,心念一動,她一只手已經捂住了高麒的眼,冷聲道:“真的不要?”

顧依無言地“看”向她。

“好吧,”祁空松開手,在宋晚譴責她為什麽不利落動手的眼神中往後退了兩步,聳了聳肩,“尊重逝者意願,可別怪我們沒問過。”

宋晚遺憾地移開目光,見顧依仍沒有松開手中傘的意思,祁空于是半蹲下來,饒有興趣的打量跌坐在地的顧惜。

“你讓他叫她姐姐,”她挑眉,語氣中帶有一絲玩味,“但他們身上流的……可不是同樣的血。”

顧惜沒了高麒在手,手撐在地上慌亂地往後退了些距離,後背抵上了宿舍樓的牆壁。

“你不想聽聽嗎?”祁空擡頭對着顧依道,“聽聽自己的眼睛……到底給了什麽人?”

顧依歪了歪頭,顯然對這件事頗感興趣。她舉着傘四周“張望”,輕盈地坐上了垃圾投放點的回收桶。

宋晚:“……”

死都死了,可能潔癖也就無所謂了吧。

兩人一鬼或坐或站,硬是在雨天擺出了三司會審的架勢,顧惜左右打量,高麒仍舊一臉冷漠,唯有目光不受控制似的在衆人之間移來移去。

祁空見她久不答言,嘆了口氣,道:“你如果現在不想說,那就只能等到……”

“我說!”顧惜的驚叫聲打斷了她。

宋晚湊過來,悄聲道:“等到什麽?新時代了,你還有嚴刑逼供的特權嗎?”

祁空掩飾性地咳了一聲,同樣小聲回道:“瞎說的,辦正事呢。”

二人于是重新将嚴肅冷漠的目光轉回顧惜身上。

颠三倒四的講述中,她們知曉了隐藏着這件事背後的,另一個故事。

十八年前的顧惜,也只是一名剛考上大學的普通學生。

她好像并不需要刻意求什麽,對于她的家庭來說,學歷不過是一份可有可無的證明。夜生活豐富的城市中潛藏的危險往往被人們遺忘,尤其是當她處在最恣意的年紀,一切的看似冒險的嘗試都彰顯着美好。暗流湧動之下,人生的轉折點便發生在那粒埋在酒杯中的藥。

之後的日子渾渾噩噩,昏迷的時間占據大多數。她看見車窗外沿路的植被不斷變化,虛弱的問話時斷時續,無法從對方嘴裏翹出任何有用信息,她只知道一件事——她在以驚人的速度遠離熟悉的家鄉。

她驚恐地意識到金錢并不是萬能的,傳言是徹頭徹尾的錯誤:這群人并不只想要錢——或者說,至少不願意承擔向顧家索要贖金的風險。

她在方言不通的偏僻山村與令人惡心的男人結了婚,那是個沒有任何喜感可言的荒謬儀式,并“繼承”了據說是他的“孩子”。

世界好像在進行一場并不真實的戲劇,她不是其中的主角,而只是無關緊要的人物——那個孩子同樣也是。男人貪婪的目光與那個血肉模糊的新生物相接,卻在産婆提不起笑的臉上沒能看到自己想要的。

是個女孩。

是個會哭會鬧、一刻也不消停的女孩。

她沒有聽到關于女孩母親的消息,第一次接住那團血肉時像是碰到燙手山芋。

沒有人想要的種。

其實養着又有什麽用呢?她連自己的希望都看不見,更不要說這個襁褓中的小東西。出生在這裏給予了她什麽呢?——無盡的灰暗,一眼就能望到後半生。

她忍着作嘔的欲望上演着母女深情,男人的防備心越來越弱,後來竟是越發興奮——她好像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的疼痛和那些不合時宜的往事回憶只會讓她更加厭惡自己,徒添哀傷,憎恨化為虛情假意的面具。終于有一天,男人獨自去了鎮子裏賣貨。

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就在此時。

紙紮的草人在田間穿上了她的衣服,她與“女兒”約定捉迷藏,讓她告訴“爸爸”和多事的鄰居,短暫消失的自己只是在跟她玩捉迷藏而已。

她不知道那個女孩從天亮等到天黑,後來的十多年,她也會與生理上的“父親”進行一場“捉迷藏”的逃離。

她再也沒有想起過那個地獄般的地方。

一切都再次步入正軌,就好像曾經的苦難已經被淡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蒙上厚厚的灰塵,與無數廢品混雜在一起,再無重見天日的可能。

直到後來,顧家與高家的商業聯姻,推出了她這個見不得光的女兒。

她在陰影中躲藏了整整六年,最終被推向了聚光燈下,像一件待售的商品被指指點點,強光的炙烤讓她體無完膚。

那些刻意被抹消的痕跡,也讓她成為了唯一“沒有污點”的商品。

無人知曉她曾有過一個“孩子”,有一段荒誕的過往——就連她自己,也忘了曾經的不堪。

那不是她的錯。

也不該由她遭受謾罵、承擔惡果。

高昌業對着婦科的檢驗單抽了三天的煙,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陰暗潮濕的泥土房子,劣質煙酒的味道如今價格翻了好多倍,給予回應的依舊只有生理性淚水。

她以為自己的如履薄冰終于有了報償,至少外界遠不知曉其中隐情,他們只看見聯姻并沒有破裂,他們依舊是輿論中伉俪情深的模範夫妻。

但她許久沒再出現在莊園以外的地方。

直到直到一年後,高昌業從外面抱回了來路不明的“高麒”。

“從今以後,”他說,“他是顧家為高家生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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