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百鬼行

百鬼行

臨到傍晚,滬都彌漫着一場模糊的霧氣。

能見度低到讓人不敢騎車,提前看完今天計劃的紙質文獻,宋晚從圖書館出來,只隐約辨認出公路中間閃爍的車燈來。

綠色信號燈穿透濃重霧霭,宋晚刷卡過門禁,聽到微不可聞的一聲“滴”。

刷錯卡了?

但門衛只是揮揮手,讓她過了。

最近的超市頂燈接觸不良般地閃了好幾下,她看不清門口是否有挂“暫停營業”的牌子,現下不過八點,這個時間甚至最後一節課還沒結束。

她下意識伸手去轉左手的镯子,入手冰涼驚得人清醒了幾分——算着日子,自打上次從顧依的虛相中回來,她大抵有半個月沒再碰見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了。

周圍街道悄然變了模樣,方向還是熟悉的方向,沿路建築也瞧着眼熟,只不再是記憶中的宿舍樓。

“喲,同學,想不到在這兒還能遇見熟人,”她聽見不遠處朦胧傳來問路聲,“勞駕問您一句,這‘入口’往哪兒走啊?”

她不由得想笑。

滬都大學裏的京城人可算不上多,平日裏大家都講普通話,直到死後,不倫不類的各式方言普通話才徹底放飛自我。

“新來的?”一個沉靜的女聲回答道,“跟我走吧,我順路,剛好也去那邊。”

“好嘞,謝謝您,”那人語氣中帶了幾分欣喜,長路漫漫,索性聊起天來,“你也是熬夜猝死的?”

“不是,”女聲輕飄飄的,“延畢到第八年,答辯又沒過,不小心氣急攻心就死了。”

“唉,道路千萬條,上學死路一條,”又多了一個聲音出來,“算了算了,下輩子注意點,這學誰愛上誰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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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鬼——或許更多魂魄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宋晚不清楚其中是否還有根本不用走路而是飄在半空沒被算進去的,她靜默地往旁邊挪了挪,卻聽鬼驚聲叫起來:

“哎呀!誰撞我?”

宋晚:“?”

正常劇本不該是雙方互相道歉恨不得忘掉剛才的事嗎?

陰氣重的地方果然不能用陽間常理來解釋,宋晚沒作聲,只覺周圍越來越冷,體感溫度逐漸降低,另一邊有鬼問道:

“怎麽了?”

“有東西撞我!”

一時間衆鬼像是被投了石子兒的湖面,嗡地炸開來:

“什麽東西?人還是鬼?”

“鬼肯定會作聲啦,當然是人!”

“啊,有活人嗎?好害怕嘤嘤嘤。”

“還怕啥啊,死都死了還怕啥?”

“好可憐喔,活着就不能随便發癫了嘻嘻。”

宋晚被這冷清氛圍中離奇的熱鬧吵得頭疼,但她隐約判斷出衆鬼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走。正當她猶豫着要不還是出聲解釋,卻被一只微涼的手心輕輕捂住了嘴。

“對不起,”她聽見熟悉的聲音,卻又有細微的不同,“我聽不大清楚,剛才是撞到你了嗎?真是不好意思。”

濃霧掩蓋中,被撞到的鬼嘀咕了一句什麽,臨走前兀地湊頭過來,向外突出的眼珠黑得吓人,倒映出兩人交握的手:“你是怎麽死的?”

祁空面不改色,沉聲像是有些惱怒:“沒見過兩個人死一起的?”

那鬼頭轉了三百六十度,方才嘿嘿笑了:“沒見過,今個兒也算開了眼了。散了吧各位,是誤會。”

衆鬼看不成熱鬧,間或夾雜着兩句遺憾感慨之聲。宋晚還沉浸在方才的鬧劇之中,右手被人捏了兩下:“熱鬧看夠了?”

無奈的語氣帶着一絲別的意味,宋晚來不及細想,便被松開了手。

“你怎麽在這兒?”她壓低了聲音。

“你說我怎麽在這兒?”祁空同樣用氣聲回她。

天知道她感應不到镯子在陽間的位置時有多着急,教授還在講臺上講課呢,她抓着書包就從後門溜了。

“不知道,”宋晚移開視線,“這是哪裏?”

“學校,”她貼心地補了一句,“到你宿舍直線距離不過一百米。”

宋晚聽她說話肆無忌憚,聲音便也恢複正常:“那我能回去嗎?”

“都到這兒了,出去玩一圈?”祁空見她兩手空空,提議道,“上次的功德賺了不少,剛巧趁着這次機會花出去。”

宋晚聽不懂,但她覺得有道理。

“這裏還是現世嗎?”她問。

“算是?不過這個地方不常開,”祁空環視一圈,像在估量活動範圍,“平日裏陰陽兩界的空間是重合而無交集的,唯有陰陽交界地才能夠溝通兩界。陰陽交界地面積小,一般容不下這麽多鬼。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

這樣看來,今晚就是那個例外。

百鬼夜行的場面實在是陰森中透露着詭異的壯觀,宋晚還在回陽間睡覺和去陰間鬼混之間糾結,祁空乘勝追擊道:

“去玩嘛,鬼市很久才開一次的,”她笑眯眯地道,“錯過這次又得等很久。”

“鬼市?”宋晚想了想,忽地眼前一亮,“那我經濟學院的通識課期中作業豈不是有救了?”

祁空:“……”

倒也大可不必在鬼市找陰間素材。

她将宋晚帶到路邊,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盒氣墊,便攜式定妝噴霧先在臉上均勻的噴了一層。宋晚任她擺弄,趁着對方開氣墊盒子的間隙睜眼,入目便是白得離譜的粉底色號,滿頭問號:

“我是要去唱什麽白臉嗎?”

這是何時的畸形審美?

“不是,”祁空示意她撩起自己的劉海,粉霜便不要錢似的撲了上去,“白一點,沒什麽血色更像鬼。”

一層無敵之白的粉底疊上定妝噴霧,再疊上一層慘白的散粉,底妝直接焊在了臉上。宋晚眨着眼睛覺得自己臉上的妝容随時能裂開,不免有些生無可戀,在祁空遞鏡子時拒絕了。

“暫時不想看鬼頂着自己的臉。”她麻木地道。

祁空于是沒忍住笑了一聲,被宋晚冷漠地看了一眼,立刻斂了神色,裝得一副正經人模樣,轉身道:“那就走吧,一會兒鬼更多了,路上擠得很。”

百鬼夜行中混了兩個不人不鬼的玩意兒,宋晚與祁空并行。周圍的鬼叽叽喳喳熱鬧得很,一路從誰誰誰死狀凄慘聊到下輩子怎麽死才能讓屍體更美觀,甚至還有的惦記着死前銀行卡裏沒花完的錢。

大概是生前守着諸多條條框框,死了便徹底放飛自我。

“都好年輕啊。”宋晚感慨道。

“畢竟大學城,”祁空聳了聳肩,貼心地解釋了一句,“但也就活着的時候年輕,有些死了好多年的,搖不上酆都的號,買不起房也租不起房,都暫時住在這裏。真算起年齡,上百歲也說不定。”

宋晚被陰間住宅也得搖號購買這件事震驚到,半晌說不出話來,不知怎麽憋出一句:

“房價貴嗎?”

“……還好吧,陰間也不興炒房啊,”祁空罕見地卡殼了一瞬,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她花錢不從看餘額,餘額也不可能清零,“應該……多打幾年工,還是能買個郊區的一居室?實在不行随便找個兼職也能撐過房租吧。”

宋晚:“……”

這人聽上去一副不食陰間煙火的調調,更何況還占着陰陽交界地沒什麽客流量的鋪子,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想來也不會有在陰間買房的困擾。

“陰間能打什麽工?”她誠懇提問。

果然人這一輩子社畜,下輩子還沒開始又要當社畜。

三百六十行,那是陽間的活路。行行都得會一門手藝,倒不如提前了解陰間市場供需,促進兩界互聯,才能夠陰陽兩界通吃。生前潇灑,死後痛快。

祁空嘶了一聲,眼神飄忽不定:“嗯,就跟陽間差不多吧應該。我想想,比如快遞員、司機、開飯店、當程序員……”

宋晚再一次被文科無用論攻擊了:“程序員?”

熬夜加班猝死,鬼魂下崗再就業?

鬼魂熬夜會猝活嗎?

如果不會活,豈不是資本積累無限壓榨?

“無紙化辦公嘛,陰間潮濕,尋常紙張很容易受潮被蟲蛀,”祁空仔細對比了陽間與陰間的科技發展水平,“其實科技水平也就比陽間晚個幾年,大多都是從這邊引進的,但傳統因素保留得更多而已,所以有時現代化中夾雜着傳統的年代感。”

宋晚還想問什麽,但祁空搶先一步比了暫停的手勢:“好了好了,等到了你就知道了。眼見為實嘛,我說的也不一定對。”

“最後一個問題。”宋晚擡眼看她。

祁空堅持不過半秒便被打敗了:“……行,最後一個問題。”

“陰間真的是現代社會嗎?”

“啊?”祁空莫名蹦出一個語氣詞。

她随即理解到作為文科生的邏輯,認為這個問題頗為棘手:“也不能說不是現代社會,但陰間的社會構成形式挺複雜的。畢竟它與陽間人道相去甚遠,并沒有穩定的家庭構成,畢竟幾天還是幾百年才能轉世投胎也說不準。”

“總的來說,”濃霧深處,時空扭曲,無盡混沌之中,對岸世界的喧鬧聲隐隐傳來,“較之陽間人道,不失為死後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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