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逢場戲
逢場戲
蘇卿寧不知自己為何仍立于這片土地,記憶上湧帶來無盡沉浮的痛苦,她有時以為自己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看客,夢醒時分卻發現那些痛苦并不僅僅停留于幻想,而更是靈魂轉世無數次也無法洗清的罪孽。
夢中的一切離平穩的現世太過遙遠。聽見低喚,蘇卿寧緩慢睜眼,全然剛醒的模樣。祁空扶她坐起,如同從前一樣,那一瞬間她幾乎失态地想要質問,她究竟把自己當什麽?
神明對低入塵埃的凡人投下憐憫的一瞥?
但她只是蘇卿寧,并不該知曉陳年的風月往事,僅此而已。
更令她絕望的是,自己竟然還有最後一絲挽留的情緒。
——未免顯得可笑。
但祁空低聲問道:“可還有哪裏不适?”
蘇卿寧搖搖頭,她好似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沒有。”
她瞥一眼胡大夫,分明知道是否在房間對祁空來講并無分別,但還是對她說:“你先出去吧。”
祁空颔首,扶她躺回靠枕上,到外間去了。
蘇卿寧與胡大夫見過一次,當然也算不上生疏,只問他道:“我還有多少時日可活?”
胡大夫仔細診過脈,面露難色,委婉地道:“姑娘應當心平氣和才是,勞神費力、心有波瀾,難免對身子不好。”
她忽地便覺恢複的記憶像是一道催命符,自從這一世遇見祁空,原先的一切都被打亂——上一世亦是如此,這從來便不是公平的競争。一方帶着所有的記憶,而另一方卻永遠充滿驚奇。
“胡老板已經将消息往青丘遞了,”胡大夫提筆蘸墨,在紙上很快拟了藥方出來,“令尊與令堂不日便會趕來,你們好好聚一聚,其餘的事別想太多。”
蘇卿寧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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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病必然是好不了,凡人的心髒、妖獸的心頭血,祁空身上一樣也沒有。她不像是屬于這兩類,而是其他道的存在,至少蘇卿寧沒能從她身上辨出半分念力波動。她既然能夠一次又一次對自己生命的流逝無動于衷,就必然沒有任何可能作出為了自己而放棄生命的舉動。
除了傀儡線,蘇卿寧想。
她至少還有那日成功種在祁空身上的東西,無論她是否已經發現,至少她沒有将其取下。自己的死亡已然注定,那麽不如放棄無謂的掙紮。
靈兒在卧房門口與胡大夫擦肩,蘇卿寧被參湯的味道熏得想吐,卻又被迫吊起一絲精神。除了有些倦意,看上去跟沒事人一樣靠在床上,祁空進來時也沒擡眼多看。
“你……”祁空剛說了一個字便被蘇卿寧打斷。
“沒什麽大礙,”她低咳一聲,“不過前些天受了涼,還沒好全罷了。”
祁空見她神色不似作假,再加上蘇卿寧本不擅長說謊,一向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是以也沒多疑:“那便是要再休息些時日的意思?”
“是啊,”蘇卿寧順勢被她牽住了手,笑了一笑,“只是辛苦樓裏的姐妹們又要忙上許多。”
她逐漸低了聲音:“許諾給你的舞,最近怕是也跳不成了。”
十指相扣逐漸握緊,她甚至有些吃痛,方想出聲時,祁空卻已經松開手,理了衣袖站起身。
“沒關系,”她說,像是習以為常那般,“以後的日子還長着,總會有機會的。”
“你現在不方便挪位置,這幾天就住在這兒吧。我去樓上看看還有沒有什麽東西要拿下來。”
任誰聽了不說一句有心了。
蘇卿寧亦然,那一瞬間她幾乎都要信了,如果對面不是祁空——至少如果她并沒有回憶起那段不該被記得的過往,沒有人會忍心打破這場和諧。
但事實如此,她不過是祁空漫長生命中可有可無的過客。六道中最神秘的天道便是如此,沒有人真正見過他們行走于世間,他們卻占據了不可替代的信仰的位置。
若她是天道中人,既不願染上五道的塵埃,又何必屈身下屆,兩次來尋她這種理當與草木平等的生靈?
蘇卿寧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若真能解惑,那麽天道或許是白與世隔絕了這麽多年。只是她并不以為自己雖出生于畜生道,便理應蒙在鼓裏受騙而已。
她這樣想着,在下一勺參湯遞來之前一偏頭拒絕了,靈兒握着勺子差點被她的動作驚得将參湯灑出來,這一滴折算下來便是好些銀子。
“不喝了,”蘇卿寧示意靈兒将參湯放回桌上,喝了也是浪費,“去找媽媽來。”
靈兒愕然,然而她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蘇卿寧搶過了下一句:“算了。她在哪兒,我去找她……”
“我已經來了,我的孩子,”蘇卿寧掀被子下床的事業被迫中止,熟悉的腳步聲中,胡應然走了進來,她回身關好門,見房中只有靈兒與蘇卿寧,未免有些驚訝,“我本是來看你,并無偷聽到意思——你要同我說什麽?”
來得正巧。
蘇卿寧不過是想回青丘,離祁空這種人遠一點或許能夠平複心境,好讓她再多活些時候:“我……想回青丘。”
“青丘?這時候出人道可不容易,”胡應然為她掖了被角,“你知道的,人道與畜生道先天有別,交界處常年不定,路途兇險——你還病着呢,我已經傳信讓你爹娘過來了,他們是大妖,交界處的喽啰們傷不了他們,可不比你回去要順利得多?”
是要順利得多,但這樣一來蘇卿寧也就沒有理由離祁空遠一點了。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講,現下她都離不開祁空。她恨不得現在就操控傀儡線将她分屍用作藥引——但若她根本談不上愛,那麽豈非無藥可解?
不過就從她操縱成功的可能性來看,的确也算得上是無藥可解了。
蘇卿寧想通了,便不再糾結生前事,倒不如早日操心身後事,例如死了之後她在風月樓攢下的銀子該如何處理。她與風月樓并沒有賣身的關系,蘇家遠在青丘,用銀子的地方少,更何況蘇家也不差她那點銀子。
“……依我看,你便在這乖乖養病,”胡應然的唠叨從耳邊飄過,“依着你前日的意思,你已經找到了能夠用作藥引的人?便是這一屋的房客嗎?”
藥引,又是藥引。
好不容易從腦子裏丢出去的東西陰魂不散地回來了,蘇卿寧嘆了口氣,狐耳豎起聽見木門開的響動,祁空領着兩個小丫鬟抱了一堆東西回來。
簡直沒有比這更噩夢的噩夢。
“我累了,你們先回吧。”蘇卿寧不願被祁空聽到這些,瞥一眼桌上的參湯,覺得死前都不能吃點好的這件事甚是凄涼。
靈兒還想說什麽,卻被胡應然使眼色拉走了。參湯過了這麽一會兒已經有些涼,待到祁空走來伸手探瓷碗的溫度,只是勉強能入口。
“還喝嗎?”祁空端着碗問她,見她搖頭,重新放下,轉身欲關窗簾,“睡麽?”
蘇卿寧亦搖頭,軟下聲音:“陪我一會兒。”
祁空複坐回榻上,攬她入懷,嘴唇抵上她的額頭:“還有些燙。”
“很快就會好了,”蘇卿寧閉眼享受這片刻溫存,她不清楚祁空的接受限度,但從昨晚的反應來看,大抵話本裏應當拉燈的環節并不在她的計劃內,糾結片刻方低聲道,“你走了,我害怕。”
她其實上一世就想說這句話,但上一次訣別時二人相顧無言。她那時大抵并非熱絡的性子,将承受過的一切都隐藏,只留下最光鮮的形象以待人,似乎由此便可保全她守了一輩子的自傲。
到頭來費盡心思的只有她。
祁空啞然失笑:“怎麽跟小孩似的,我在呢。”
但你很快就要走了,蘇卿寧心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抓着祁空的袖子撐起身,差點把二人一同拽倒,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悻悻地道,“……算了。”
祁空若再看不出來她低落的情緒,那才真算得上怪了,就着這個姿勢揉了揉她耷拉下來的耳朵:“怎麽了?”
“……你會說真話嗎?”這回被揉耳朵,蘇卿寧只瑟縮了一下,便悶悶地道。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祁空反問道。
沒有騙過嗎?
你說你會回來,但我等了好久。京城的冬天總是冷得讓人以為就此熬不過,消失在風雪中的人在春暖花開之前再沒有回頭。
相逢卻裝作不相識,這還算不上是騙嗎?
蘇卿寧一時無言,她忽然覺得問題的答案也不是事那麽重要,将一切隐藏在暗處的東西扯開來實際上對誰也算不上好處,只不過徒添哀怨罷了。
若雙方皆心知肚明只是逢場作戲,揣着明白裝糊塗的買賣豈非更能維持最後的體面?
這個姿勢像是她被祁空禁锢在床上——讓人想不到什麽體面的說法,她試着掙了一下,沒掙開。
她于是換了問題:“如果你還能多陪我一段時間的話,你能帶我回青丘嗎?”
祁空微微颦眉,似有不解。
“還病着呢,”她又試了蘇卿寧額頭的溫度,這會兒倒不掩飾自己對“青丘”這一畜生道地界的知曉,“怎麽這時想回去?”
蘇卿寧在她審視的目光中無意識攥緊了手指,尖銳的指甲掐進肉裏。
她垂眸,再次瞥到祁空指尖纏繞的傀儡線,絲絲縷縷,順着每一根都能尋到自己手上,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十指相扣,倒顯得暧昧不清。
如果可以,她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能嗅到青丘草原泥土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