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影婆娑

影婆娑

蘇卿寧顯然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溫熱的吐息靠近時只剩手足無措。溫軟的唇并沒有前幾次錯覺般的冰涼,細碎的嗚咽被揉順着進咽喉,情意迷亂之間,有人與她十指相扣。

她止不住喘息,卻也不懂迎合,相較之下越發顯得祁空游刃有餘。她像是曾描摹過千萬遍,熟悉淪陷的每一寸領地,在眼前人丢盔卸甲慌忙逃竄的下一瞬重新禁锢進懷裏。

蘇卿寧任她擺弄,在下一道攻勢到來之前偏頭避開了。

暫停歇息的時間寶貴,她從祁空幽深的眸子裏看見自己不可言說的狼狽,濕漉漉的眼睛好似盈着一汪水,頭頂的耳朵不知怎麽又冒了出來,此刻白裏透紅煞是精彩。

“你……停一下好不好?停一下。”

她低聲哀求着,狐耳實在太過敏銳,混亂中不知是否是錯覺,夜裏本該消散在風中的聲音又飄進了她的耳朵。一雙桃花眼水波潋滟,祁空從中看出從未有過的懼意。

是,她本不該奢求愛意。

許是在街上走着熱了,分明沒點碳火,房間裏的溫度卻仿若在升高。外衣大抵在進門時已經随意扯掉了,蘇卿寧在貴妃椅上看見那件被自己借穿一天的可憐外衣,而祁空卻還衣冠楚楚,仿佛方才失态的只有自己而已。

她方想出聲,卻見祁空豎起食指抵在唇邊。

緊接着,一旁的門被敲響。

“何事?”她淡然問道。

合着聲音飄忽氣息紊亂的果真唯有自己罷了!

“祁姑娘,蘇姑娘的衣裳,奴婢給您送來了。”

風月樓裏的丫鬟當然都是熟人,蘇卿寧臉紅得仿若醉酒,自以為見不得人,慌亂之中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狐貍鑽地縫好像不太優雅。

Advertisement

但祁空回眸看她一眼,示意她在這兒別動,轉身開門接了衣服,簡單清點後便擱在了一旁。

蘇卿寧乖乖在原地站着,祁空一眼掃過去見她像是在私塾被先生罰站的學生,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但蘇卿寧對這詭異的氣氛渾然不覺,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已然學會了摸支棱起的狐貍耳朵上的絨毛自娛自樂。祁空收好衣裳回來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

“怎麽冒出來了,”蘇卿寧沉浸其中,絲毫沒注意到祁空驀地出現在眼前,耳朵被那雙微涼的手碰得一抖,軟得她整個身子都發顫,“真乖。”

蘇卿寧恍惚間憶起狐貍似乎與狗是近親。

尾巴也不争氣地長了出來,祁空眼神暗下來的瞬間蘇卿寧轉身欲逃,最終當然是敗在可惡的人類手上,九條尾巴無一幸免淪為某人的玩物。

她發誓狐生十餘年從未有此刻這般狼狽。

“……不可以逆着摸,”她終是沒忍住,小聲抗議道,“洗的時候可難梳了。”

祁空點頭,神色認真像是聽了,沒過多久遭殃的尾巴卻換了一條。蘇卿寧逃不掉,覺得自己像是被玩壞的瓷娃娃,除了任人擺布以外沒有可選擇的餘地。

但某人的手指很涼,過了這麽久也沒能被松軟的絨毛捂熱。蘇卿寧熱得盡想脫衣裳,迷迷糊糊覺得有傷風化,無意識地往冰涼的地方蹭,卻又在二者相接的瞬間凍得一哆嗦。

一路往上,蘇卿寧止不住地顫栗,她兀地伸手按住了對方的手指,仰頭傾身吻了上去。

燭火在半透明的紗帳中若隐若現,蘇卿寧視線模糊,很快再次失去了抵禦能力。她禁不住落淚,卻不解自己為何會哭,低啞的聲音不像是自己能夠發出的:

“……你很快就會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祁空動作頓了一下,方道:“你知道。”

“你……還會回來嗎?”

真奇怪啊,她的聲音為什麽顫得這樣厲害。

她像是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身體控制權逐漸被讓渡給不知何時鸠占鵲巢的東西,偏生她對自己理當是熟悉極了,就連自己也以為,那不過是靈魂深處的另一面。

但祁空卻好似愣住了,蘇卿寧屏住呼吸,卻見她擡眼,眼中似有不解,和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她無措地拉了下被子,感覺鼻尖忽地有些發酸。

祁空像是在那一瞬間從旖旎中抽離開來,二人無聲對峙良久。蘇卿寧努力睜着眼睛,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很快看不清一切。

一只微涼的手指蜷曲貼了上來,抹掉斷線的珠子。她聽到一聲輕嘆:“傻不傻。”

然後對方站起身,重新系好腰帶,回身問她:“要洗澡嗎?我讓人備熱水。”

蘇卿寧躲在被子裏的手攥緊了床單,仰頭很輕地閉了一下眼:“嗯。”

她聽見開門的聲音,祁空與丫鬟交談的話語零星傳來,走廊裏飄過甜膩的味道,但這一次,惡心得她想吐。

凄凄冷冷一夜風雨,難以入眠。

狐耳和狐尾早已收了回去,蘇卿寧在被子裏有些冷,或許是為着下雨,天也寒了幾分。熱水從身上褪去後便只剩刺骨的寒,她一夜沒睡,隔間均勻的呼吸聲在後半夜似乎停滞了一會兒,她只以為自己聽錯,懶去查看。

更夫來回走了幾遭,每一次都讓本就了無困意的蘇卿寧愈發清醒,天将亮時幹脆和衣坐起。隔間似有衣料摩擦聲,她只當是睡在外面的祁空翻了個身。

這到底算是什麽呢?

蘇卿寧咬着手絹想不出來。樓裏賣藝的姐妹如她往常一樣,接客從不有半分逾矩之事,情至濃時也不過坐得稍微挨近些,像蘇卿寧這般名氣大的,甚至大多數時候只要抛頭露面舞一曲,沒幾位能包下她一晚。并不只賣藝的姐妹們倒是大膽些,姐妹私話有時聊起風月話本裏未曾着墨的部分,這對蘇卿寧來講倒是新鮮的。

但于祁空,好像都不是。

她比從前任何一位客人都要大方、都要更包容她的性子,但又在蘇卿寧說她們是朋友時勉強笑答,而後的低落不似作假。她給胡應然塞的銀票大抵夠得上自己一個月賺的錢,卻在即将成事時将她推開。

她不是朋友,也不是客人。

蘇卿寧的認知中沒有其它的關系,建立在金錢或是情誼之上的關系都是不牢固的,需要每隔一段時間重新澆築,否則風雨飄搖,微弱的聯系總會斷的。

更何況她時日無多。

心口比任何時候都要疼,她恍惚間回到了還是一只小狐貍的時候,遠道而來的大夫說要想治好這病須得摯愛之妖的內丹作藥引,若是遇上沒有內丹的人類,麻煩可就大了。但人類若是肯剖心,藥效雖弱,卻也并無不可。

她及笄後便從青丘來到江塘,風月樓無數看客,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冬去春來總是那麽些。總有人情濃之時說愛她,但她瞧得清楚,那不過是逢場作戲當了真,沖動的時日一過,便只會捶胸頓足自己怎的就頗為敗家地花了一大筆錢在蘇卿寧這個妖豔貨身上。

水性楊花才是常情。

直至下一次他們踏進風月樓,姐妹們依舊笑臉相迎。

她覺得爹娘或許錯了,風月樓裏不會有摯愛;但又覺得爹娘的打算是對的,這麽些年過去,她好像依舊連愛是什麽都不清楚。

如果沒有愛人的能力,是不是剖心之時便感知不到痛?

她迷迷糊糊地想,該如何驗證祁空便是她要找的人,又如何挑一個合适的時機下手呢?

胡思亂想的結果便是第二天終于不負所望病倒了。

蘇卿寧躺在榻上大腦放空,祁空早前試了她額頭的溫度覺得不對,已讓胡應然支使小丫頭去請了大夫。這會兒蘇卿寧燒得有些糊塗,被扶着半坐起來,嘴唇察覺瓷杯微涼的觸感才意識到要喝水。

她依稀記得這人很不會照顧人,笨手笨腳的,喂了她偏燙的開水也沒能意識到,倒惹她白疼一陣。

“這次不燙。”她聽見扶她那人聞聲道。

上一次是……什麽時候?

似乎終于因着這一句話而打開洩洪的閘口,記憶驀地混亂起來,她看見金碧輝煌的殿堂,零落散亂的珠釵,和院角紅牆綠瓦襯的槐花樹。春日槐花滿樹的清香化為美人露的馥郁,又在微苦的舌尖無端品出藥味。春夏秋冬一輪轉過,槐花樹卻再也沒有抽新芽。

宮牆殘破,滿目蕭瑟。

“你……為什麽要算卦?”她怔怔地問了一句。

“什麽?”祁空一手将茶杯放回小幾上,另一只手扶着她正想帶她重新躺回軟枕上,她微微颦眉,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什麽算卦?”

蘇卿寧絞盡腦汁也沒想出自己為什麽會問這麽一句,腦海中的畫面就連她自己也看不懂,頭頂散發暖黃色光暈的東西像是油燈,卻又比油燈亮堂多了;瓷杯的樣式很怪,裏面裝的褐色液體像是冷掉的藥,卻又有着與藥不同的苦澀香氣。她在雨夜像是迷失方向,滿心惶然無處可歸。

她于是搖搖頭,似乎要将這些無根無據的畫面從腦海中甩掉。但許是病中乏力,手指酸軟得厲害,她微動手指,傀儡線便從衣袖間滑落出來,在被子裏貼着肌膚反倒泛起絲絲縷縷的涼意,靈臺亦清明片刻。

祁空壓下心中疑惑沒有多問,蘇卿寧清楚這并非她該有的反應。

她是那般聰穎,千般萬般都算盡了,自己又輪得上什麽。

眼角無聲墜下淚來,在祁空轉身離開去外間開門之時,無息地與綢制軟枕深色花紋融在一處。

祁空與胡大夫少許的交談聲越發近了,腳步聲中,蘇卿寧阖眼似眠。

倘若是夢,也當醒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