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闌珊焰

闌珊焰

祁空夜半将蘇卿寧安頓回榻上,出門被走廊裏淫詞豔曲之聲灌了滿耳。她聽着吵吵嚷嚷,索性封閉了聽覺,一路穿過大堂打瞌睡的值守丫頭,往街上去了。

更夫敲着梆子路過,祁空沒聽見,差點與他撞上。那更夫倒也膽大,驚愕中問了一句:“夜深至此,姑娘獨自一人,這是上哪兒去?”

祁空察覺風動轉身,蒼白無血色的臉将更夫吓得差點向後仰倒,好在下一秒,被一股風托起回了站立的原位。

“我說你當心些,”無念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大半夜你将人給吓暈過去,豈非節外生枝。”

他頓了會兒,卻沒聽見祁空回應,上前幾步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你聽不見?”

祁空隔着袖子一把抓住他的手:“且打住,聽不見不是瞎了。”

無念掙脫開來,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又道:“罪過,我竟不知你還有如此隐疾……”

“滾,”祁空重新恢複聽覺,面無表情地道,“有隐疾的不知是誰。”

是誰都不重要。無念抓着渾渾噩噩的更夫念了段經文助他清心,在此人即将悟道遁入空門前一刻被祁空強行止住了。這位六道有名的壞脾氣啧了一聲:

“你能不能靠點譜?收着力不會嗎?你問過人家的意思了嗎就讓他遁入空門?”

更夫被祁空三兩句忽悠走了,無念沒了念佛的對象甚是遺憾,對着祁空念經這種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自取其辱的。四下打量一番,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借一步說話。”

祁空遂抽刀斷氣,好在她臨劈前問了一句:“去哪兒?”

無念生怕她直接一氣斷到南方亂了陰陽平衡,只說:“附近的山野便成。”

然而無念這一世做人的經驗還是太少,山野之中蚊蟲衆多,祁空虛相之身無需擔憂,唯他此世尚是肉體凡胎未能修成正果,又礙着不可殺生的戒律,饒是蟲蟻在眼前飛出花兒來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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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空饒有趣味看他轉着珠串,撐開一層淺金色的防護罩,道:“此時不舍身飼蟲?”

無念微微一笑:“只怕它們承受不起,倒是徒添殺孽。”

祁空遂哼了一聲,瞥他一眼:“說說,南方究竟現如何了?”

無念豎起手指:“只一個字,亂。”

祁空嗤笑:“與我何幹?你當知曉,人道帝王自有命數,并非我能左右。”

無念溫聲道:“古有君王,天必佑之。你雖不言,亦效聖人,四時行、百物生,此皆有為法。”

祁空垂眸,無念看不見她眼中神情。

“更何況,”他循循善誘,“沉淪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此番種種,皆返歸于祂,你是最清楚的。”

祁空沉默半晌,笑了一聲:“你在威脅我?”

“不敢,”無念擡眼看她,眼中沒有多餘的情緒,“事實而已。”

祁空與他對視良久,終是先移開目光:“我只怕命數已定,妄自改之,恐只得一時之快。”

“這豈非也是天命的一部分?”無念追問道,“生死枯榮,不皆為天意?”

“是,不過……竟能從你口中聽到這種話,也是難得,”祁空無意識撚了撚指尖,傀儡線的阻塞感不知為何倒讓她安心,“我還想,無為才是空門。”

“空門亦是無為,”無念贊同道,語氣裏有幾分無奈,“後世稱數百年前的交融為‘儒釋道合流’,現在想來,也有幾分合理形象之處。”

“只可惜逝者如斯夫,”祁空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你聽說過約翰·加爾文?方才的論斷與他相像,還有點意思。”

無念溫聲發問:“西洋人?”

“是啊,”祁空有些遺憾,“不過我了解的也不算多,畢竟信仰相異,西洋并非我等可至之地。”

“那便只說如今南方之事,”繞了一大圈,無念終于找着機會将話題拉回正軌,“行宮異動,你管是不管?”

“南方的行宮?”祁空頗為疑惑,“我還當龍脈最南也不過江塘……”

“更南方,”無念打斷了她的話,“且算着年份,正是你在的那段時間。”

祁空居無定所,能讓她在一處久留且被無念知曉的,算來算去也就只有……

“行,”她認命地道,“看來你找上我,這事也與我脫不了幹系。”

“畢竟國運大事,有不得差池,”無念再次念了句佛號,“佛門清修避世,卻也不忍受無妄之災。”

祁空裝作不解:“歷朝歷代,不都給了你們好處?”

無念搖頭,明知此話是為了詐他,卻還是緩緩吐出兩個字:“法難。”

祁空想通其中關竅,不由得譏笑一聲:“衆生平等?”

無念亦接道:“天道無為。”

僵局之下,二人對對方都太過了解,是以見不得人的心思雙方都心知肚明。月色如水,天上星鬥難辨,祁空擡眼打量半晌,忽地抽刀,轉頭問道:

“具體方位?”

無念一驚:“我來時徒步……”

“那你也可以徒步回去,”祁空面無表情看他,刀身煞氣逼人,幾乎頃刻之間要将四周的陰陽之氣點燃,她估摸着時間,一刀劈開裂縫,左手不由分說拽着無念的衣袖,“你先進來。”

至于在混沌未開的縫隙中尋找方位,那倒是後話。

翌日天晴,二人借宿山野一處寺廟之中,雲游野僧遠不會是無念這般打扮,小沙彌揉了揉眼睛,卻辟了一間屋子來。

祁空本不情願入佛門之地,卻也懶得挑剔。盤腿而坐的瞬間,卻忽覺心頭系着的微弱聯結斷開了。

瓷杯在地上碎裂成幾塊,無念睜開眼,見她失神:“何事?”

祁空已然站起身來,她垂眸不知在想什麽,無念只好起身拿了掃帚和簸箕,卻見祁空蹲身用指尖去碰鋒銳的碎裂邊緣,殷紅的血液遠看好似白璧之上梅花幾朵。

無念低聲道:“罪過……”

祁空卻兀地反問道:“何罪之有?”

無念被這一問逼得往後退了些許,突如其來的怒氣并非向着他,他瞧着另有隐情。聯想到一天前祂時日無多的模樣,他掐指一算,卻得知離大限還有些時候。

真是喜怒無常的性子。

無念放了工具便複打坐去了。血沒流幾滴,祁空将碎瓷片歸攏在一處,一聲響指過後鬼火燃起,刺骨的陰寒帶走一地狼藉,她回神時,指尖只剩一段軟綿綿的傀儡細線。

二人在南方待了好一段時日,日夜颠倒忙得腳不沾地,心照不宣地都沒再提起那日寺內碎裂的白瓷杯。無念後來又在桌上看到一只一模一樣的,料想祁空用念力重新造了一只出來。

憑空創物可不是随便什麽修行之人都能辦到。

佛法無欲,倘是他,便幹不出這等事來。

南方的事快要收尾之時,一日,他與祁空在酒樓碰頭。

祁空将樓中美酒一種不落全勾了一遍,他只管店小二要了茶水。

“聽聞瑤池衆仙聚會,你是千杯不醉。”他就着茶水潤了潤嗓子,溫聲開口。

“你怕是聽岔了,”祁空晃着酒杯,清酒金樽,按理說當是人間逍遙自在,“瑤池是哪一年的事情?當年我與狄俄尼索斯……算了。”

無念尋思這又是個西洋名字,他不知祁空上哪兒認識的那麽多西洋神仙。若非他受制于這具肉身,倒也可試着出海一會。

菜上得很慢,無念換了好幾杯茶水,桌上沒有一道能吃的。他肉體凡胎趕路,着實熬不住:

“白斬雞、松茸雞湯、板栗燒雞、大盤雞、土豆焖雞……”他細數桌上零零總總的菜肴,“恕我直言,您這是最近與雞精結了緣?還是心屬黃鼠狼或狐貍,提前适應飲食?”

彼時祁空不過方獨酌一壺,凡間酒不醉人,無念看她,卻似自醉。

哐啷一聲,瓷盞擲地而碎。

濃郁的酒香頓時盈了滿室,無念往後退了兩步,擡眼時望進祁空眼中清明,哪有半分醉酒模樣。

他問:“此為何意?”

他否認凱旋這一答案,繁文缛節絕非二人所好。

一片寂靜之中,樓外嘈雜似乎随着此地時空而流轉消散。

長久沉默,無念本以為自己已不會再知曉答案,卻聽祁空驀地開口,語氣陌生:

“祭一位故人。”

彼時江塘方迎來今冬第一場大雪,無念掐指算來,驚覺此時大限終至。于塵緣未了之人,生死有命不過一句空話,僅有徒添哀傷。

六道傳聞祁空與祂關系不佳,無念心想,大抵只是謠言。

茶水微瀾,他複添茶代酒,杯中已有碎葉幾許。潺潺水聲幽然,掩飾了兩處心跳。

他按下心中波瀾,酒香似乎讓他也醉了,破戒後經歷幻象并不稀奇,畢竟此地,從來只有一個活人。

祁空神色恹恹,桌上的菜一口沒動。她無意識往盤子裏挨個灑上香灰,到最後走神沒收住,往無念後來加的素菜上也灑了好些。

還是無念最後看不過,餓着肚子一把火替她全燒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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