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會
再會
這地方确實偏僻,連個飯店都看不見,李霧足足走了兩條街才找到個像樣的館子。他猶豫了半天,點了份熱乎乎的老鴨粉絲湯,吃得心滿意足了才溜溜達達地往回走。
天已經完全黑了,街上昏黃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細長。雨早就停了,可夜風一吹,居然還有些涼。李霧趕緊把夾克衫的拉鏈拉上,兩手插在兜裏,一邊逛一邊打量着四周。
眼看着已經過了飯點兒,附近樓裏亮起的燈依然屈指可數,街上也沒幾個人。
李霧本來就是做明器買賣的,在這荒涼之處倒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自在得很。
他回了那名為“轉頭皆夢”的民宿,一進院就聽到悠悠的琴聲。他放輕手腳走進去,見李老板仍坐在原處,懷中抱着那把琴:左手壓着細長的琴頭,右手的指尖徐徐撥動着琴弦。
從堂內望去,正好以屋檐廊柱為框,而他背後是深藍的夜和玉色的花,構圖工整對稱。偶有風動,落英缤紛,好似一幅盎有古意的畫。
李霧靜靜站在那裏,等李老板一曲奏罷才走上前去,拍着巴掌奉承:“想不到還能免費看一場演出,你這地方住一晚上才要兩百塊錢,可實在是太便宜了。”
李老板只笑了笑,沒說話。
“這琴的樣式好獨特,我從沒見過,叫什麽名字?”
“火不思。”李老板撫着琴弦,又淺淺撥弄了幾個音。
“……火不思?”李霧想了半天,才驚訝道,“我記起來了,這琴在元明時期很流行,後來曾一度接近失傳,實在是很少見,想不到您居然會彈。”
李老板似是淡淡嘆了一聲:“是嗎。”
聽他的口氣,這顯然不是個問句,可李霧也聽不出他這兩個字裏的情緒,只好繼續找閑話聊:“您不會一直就在這裏彈琴消遣吧?吃飯了嗎?”
“吃過了。”
李霧直覺這句話不是真的,但看對方并沒有和自己搭話的意願,只能随便打了兩個哈哈就回屋去了。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借着手機的熱點随便上網刷了刷,不過半個小時就覺得有些犯困。
他看看時間,不過十點剛過,按理說還早得很,年輕人的夜生活應該才剛剛開始。不過前陣子他在外地接了個活兒,連軸轉了十幾天,回家後屁股還沒坐熱就來了南京,自覺是有些累着了,不然下午也不會在出租車上那麽快就睡着。
李霧草草洗漱了下,換了睡衣就倒在架子床上。
一進被窩,他就打了個激靈。
見鬼,這被子和床褥都潮得陰冷陰冷的。
好在李霧一個正值壯年的大小夥子,火力旺得很,捂了沒多一會兒就暖了起來,接着就被滔天困意徹底席卷了進去。
然後就是那場詭異至極的夢。
就算李霧從前是個不信鬼神的,如今也不得不信了。
他昏昏沉沉地癱在床上動彈不得,腦子卻在一片迷蒙中努力理出了一條線索,就是如今看來這現實和夢境唯一明顯的重合點:那把刀。
還有那古怪的李老板,聽他的口氣,顯然對這把刀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當然不可能對這種怪事一無所知,必定和這些事脫不了關系。
白天是自己大意了,可自己也觀察過了,這房子的布局并無不妥,之前帖子裏說的什麽以活人陽氣養小鬼之類的,純純是無稽之談。
但帖子裏也沒說過入住後會做這樣的怪夢啊?
那這又怎麽解釋?
……自己就是純純的倒黴蛋不成?一住進來就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盯上了?
還沒等再找出個頭緒,李霧發覺室內與剛才相比似乎變得越發昏暗起來,這會兒居然連床帳的輪廓都看不清了。
他試着掙動了一下手腳,發現仍是徒勞,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黑暗中似是亮起了點點火光,他下意識地擡起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能動了。
但這并不是什麽好事。
因為眼前的場景并不是他所認識的客房,五感仍十分混沌,換句話說,他應該又進了夢裏。
可現在又與剛才不同,畢竟這會兒他總算能操控自己的身體了,而不是附身在他人的身軀上行動。
拿回一定的控制權,多少還是讓李霧心裏踏實了點。
那一點光來自于走廊牆上的火把,和李霧中間隔着一條木栅欄。栅欄這邊是圍起來的一小塊四方地兒,空蕩蕩的,只有李霧腳邊有一張草席。大概是年頭久了,席子邊緣早已經磨壞,碎屑掉了一地。
是間牢房。
李霧恍惚記得,上一個夢裏也出現過這樣的場景。
他正努力回憶着之前夢裏所發生的事,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伴随着叮當碰撞的輕響。
來人的步子很穩,很慢,似是很悠閑,最後停在了李霧的牢房門外。
這次李霧終于能看清對方的長相了,忍不住站起來驚呼出聲:“果然是你!”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這“轉頭皆夢”的李老板,連發型和衣服都與下午相見時一模一樣。
李霧的目光下移,果然看到他手中提着那柄斬馬長刀。
剛才那金屬碰撞聲就是這刀發出來的。
原來這柄刀的主人就是他。
他就是在夢中被自己一磚頭拍暈、冒名頂替的人。
與現實中不同的是,那人壓着刀柄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而這刀看上去也新了很多,顯然是正當用的時候。
——“明代洪武年間的東西了,可惜在建文四年毀了。”
李霧忽然想起下午李老板有關這把刀的描述。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自己這會兒就是在大明朝?而這個李老板……還真的是個明代人?
“李老板”隔着栅欄,沒有說話,只挑着眉對李霧笑了笑,似是對他的話感到奇怪。
他明明是在笑的,可李霧卻感到一股冷意,哪怕是在夢中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人上下打量了李霧一番,擡手推開了牢門——這門居然沒鎖!
李霧被他強大的氣勢壓得不由自主地退開半步,又在心底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笨蛋。
剛才怎麽沒留意門鎖這種事,不然還有機會搶在他來之前逃出去,也不會被堵在這裏!
主要還是沒坐過牢,少經驗了。
“見到我,你很意外?”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你早晚會想起來的。”男人的話倒是與李霧在出租車上做的夢不謀而合,“重要的是,你終于來了,我可在這裏等了你好久。”
“為什麽找上我?”
“為什麽?”對方好像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當初是你選中我下的手,頂了我的名字,如今卻又來問我為什麽?”
李霧直到此刻才勉強把所有的夢穿起來,指着自己怔怔地問:“……你說是我?”
“不然呢?那些夢都是藏在你魂魄中的記憶,可不是我憑空捏造的。”
這下李霧算是明白一點了。
幹他們這行的,多少也敬畏一些輪回轉世之說,哪怕是不信鬼神的李霧也不例外。現在看來,這一定是自己之前某一世的冤孽找上門了。
既然眼前這位不是人,那就不能用常規的方法解決了。
這畢竟是在夢裏,李霧沒必要講究什麽面子,臉皮自然厚了些,馬上就認了慫:“李老板,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對,我和你賠禮道歉了……”
男人抱着臂,語帶嘲諷:“你如今的骨頭倒是軟得很啊。”
李霧讪笑兩聲,感覺尚能用語言和對方溝通,就繼續順杆爬:“不過吧,這人死了,投了胎,之前的一切也就都跟着煙消雲散了,那些好幾輩子之前的事我實在是記不清楚了。您看,您都在這世上蹉跎了……差不多六百年了吧?我在這方面還認識一些人,不如我想想辦法,送您早日往生極樂?”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對方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再無半分笑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