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刀靈
刀靈
道家稱，人有三魂七魄。
實際上，不僅是人，任何生命都具備三魂七魄。
其中三魂分別為天魂、地魂和命魂。這天地二魂與七魄，均乃自然凝聚生成，随着生靈身死便會一并消散，只剩下命魂，即人們所說的“鬼”。
這命魂在世間飄搖游蕩，只待時機合适，便會自然與新生的二魂七魄相聚，重獲新生，是為投胎轉世。
至于世人說的“萬物有靈”，其實包含了對魂靈一說的誤解。一類如花草蟲魚，本身便具備生命，自然是三魂七魄齊全；而至于刀劍一類的死物，本身并不具備命魂，所以其所謂的“有靈”實際上則是器物吸納了尚未與二魂七魄重聚的命魂，使其成為縛靈。
這樣的死物即便有了意識，本質上也是魂魄不全，缺少情感和記憶，也無法同其他生命一樣，随着歲月流逝有新生和死亡。若是容納的器物損毀了，這命魂要麽跟随器物一起，煙消雲散，再無蹤跡；也有極少數的能從中完整脫身，如此還尚有機會重入輪回。
而這類死物成靈，向來是萬中難得其一。
畢竟是有違世間循環法則的存在，多半命魂并不甘願就此被困，更不要說魂與物相融的的契機實在是難得。
以刀劍為例：古人為給兵器縛靈，多半是将生人直接投入熔爐，火熱一分，便會将心智不夠堅定的魂靈燒得離散；時間不足，又會讓魂靈與兵器無法完美融合……
可李東方卻陰差陽錯，遇上了這樣的機會。
當年袁忠道為掩蓋建文帝行跡，火燒奉天殿，居然意外創造出了合适的條件。
彼時李東方遭受重創，在殿前殒命，身死魂消之時卻意外受到了幹擾。
也許是因為他那柄烈焰刀曾飽飲鮮血、觸犯了太多殺業，也可能是由于李東方生前執念太深，所以這刀在沾染到的主人血液後竟然借着火焰的熱度，将李東方正要離去的命魂鎖在其中，又意外地融為一體。
從前刀的主人，就此成了刀的縛靈。
更奇異的是，由于新死不久，所以烈焰刀留住的不只有李東方的命魂，還有本該消散的七魄中的三個，這才讓李東方留存了相對完整的記憶，以及一部分的愛欲憎惡。
他仍是李東方，卻又不完全是曾經那個了。
六百年的時間，李東方用去了近五十年才适應了自己化為刀靈一事，又用了五十年才能以靈力凝聚成人型。此後的五百年，他一直試圖脫離刀的束縛，但卻無濟于事。
這烈焰刀讓他可以不老不滅，卻也限制住了他的自由。
他根本無法離開刀的本體過遠，直到後來随着歲月流逝、他的靈力越發充盈了，才能逐漸有機會走得遠一些，更遠一些。
可等靈力過耗的時候又會被強行帶回來。
旁的刀都是有主人的，自然可以被帶去天涯海角。可烈焰刀卻再也沒有了，它随着過往被深埋在地下，連帶着讓李東方也被困于此。
李東方用盡了各種辦法，也頂多只能以自己的靈力讓烈焰刀破土而出，卻無法帶走它。
因為他是刀的縛靈，終歸只能被刀所束縛，而無法操控自己。
李東方對于燕王的怨恨，在身死之時便已經随着魂魄消逝去了大半，更遑論等他能夠化形之時，昔日的燕王、後來的明成祖早已化為塵土，甚至連都城都遷到北平去了。
沒了皇帝坐鎮，這應天的舊皇宮也因缺乏修繕而逐漸荒廢，後來又幾經損壞，直至被徹底廢棄。
李東方的魂靈被迫守着早就成了斷壁殘垣的地方，外界滄海桑田、世事變幻，連朝代都幾經更疊，可他卻只能停留在這裏。
他也曾試圖融入當下的世界，但過往的經歷讓他對人自然而然地帶着不信任，最後還是選擇獨自行走于世間。
他也曾對這樣的命運憤怒過、抗争過，可魂魄的缺失，再加上過于漫長的時間和束縛，多少磨平了他性子中本來帶的幾分戾氣。
反正這些年裏他也不是無事可做，因為他的執念只餘下一件事、一個人：那就是找到李霧。
李東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非要在這個人身上糾結，活着那會兒大概是帶着不甘心：不甘心被這麽個小人物破壞了自己的大事，不甘心自己精心培養的人最後都被李霧吸引了去，不甘心一直崇拜着自己、如妹妹一般的舒棠最後被這種人偷去了心……
不甘心大家都是在黑暗裏滾過的，憑什麽他卻能幹淨地活下去。
在漠北戰無不勝的李千總，卻屢屢在這麽個小賊身上栽跟頭。
可自己早就死了，不再是當初的李東方了，那小子的壽數也早就盡了，轉世投胎去了。
他連對燕王的怨恨都能放下，卻為何遲遲放不下李霧？
畢竟是少了二魂四魄，已成為刀靈的李東方想不通這麽複雜的問題，只能随着自己心意行動。
就這樣過了一年，兩年。
十年，二十年。
一百年，兩百年。
正如他所說，李霧轉世後也不一定是人。而相對于刀靈，李東方開識的時間還短、靈力有限，能通過遠距離制造出幻覺吸引對方前來已屬不易。六百年來，也只成功了這一次。
而在這無止境的等待中，漸漸地，他連一開始自己執着于尋找李霧轉世的心緒都記不清了，卻還是執拗地想找到他、留住他，渾不知一切情感早在這樣的找尋中變了味兒。
一開始潛在的征服欲和不忿，最後都被孤寂的時光磨成了渴望與寄托。
不然他對自己侵入李霧夢境後的行為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是個連李東方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意外。
等他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李東方看着初生的朝陽，才終于對困擾自己幾百年的問題有了答案。
大概是舒棠曾經窺見的那縷光……他也想抓住。
歷經六百年的故事，講完卻只用了一頓飯的時間。
——當然，有關燕王私生子的部分，李東方都隐去了不談。那些往事他注定再也得不到一個答案，現如今大明朝都沒了，莫不如忘了。
還有關于尋找李霧轉世的部分，李東方也沒有把自己的感觸說得那麽細，這卻是出于他自己心底的那點驕傲。
李霧坐在桌前，聽李東方講前世兩人的牽絆，再講到他死後化為刀靈，一頓飯吃得如同嚼蠟，心中倒是五味雜陳。
因為他不敢想李東方在這幾百年間究竟有多寂寞，才會讓這段故事如此之短。
李霧看着眼前已經逐漸冷透的半碗飯菜，越來越覺得沒了胃口。
“當年那個李霧……你就這麽在意他嗎？願意用幾百年的時間去尋找？”
“不甘心吧。我明明最看不起他，卻偏偏活得不如他。”
“……不如他？”
李東方搖搖頭，顯然是不願再提：“都是舊事了。”
李霧莫名覺得更加煩郁。
一個看着還算順眼甚至是有些動心的一夜情對象，對自己格外關注，居然因為自己是他幾輩子前生死糾纏的克星。
他明明早就猜到對方是和自己的前世冤孽未了才會找上門來，但在聽到李東方親口說出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沮喪。
如果沒有對方出手救自己的這碼事，李霧自覺還能看得開一些，可現在……
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自己因為擔心李東方而慌亂成什麽樣子。
但現在相當于正主在告訴他：我想救的其實不是你。
李霧郁悶，卻又無可奈何。
畢竟若是沒有六百年前的事，他如今也不會遇見李東方。
“原來我還以為自己是遇上了‘鬼壓床’，想不到都是你做的。”
“等人睡着後再侵入意識總是要比清醒時簡單。我本想借助夢境刺激你的命魂回想起從前的事，只是想不到你的肉眼凡胎根本承受不住。若是再拖延久了，那你的眼睛不光會是腫了這麽簡單了。”
李霧繼而恍然大悟：“這麽說，那天你是有意放我走的？”
“我倒是想把你關起來啊，可惜。”李東方抱着臂，“你畢竟是個凡人，脆弱得很。就算我不想放你離開，可也不能硬生生讓你在這兒餓死。更何況……魚線若是繃得太緊，魚兒可是會逃走的。我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也不在乎多等幾天。你這人不信鬼神，膽子大，講情義，好奇心還有些重。只要發現了我不對勁，早晚會回來一探究竟，我又何必着急？”
李霧這才發覺李東方竟然如此了解自己，莫名覺得脖子後面有點發冷。
“我當初看到的帖子，就是你放的餌吧？”
“如今通訊發達的好處。雖然還是費了些靈力，但相對過去總是容易了一些。”
“靈力損耗過度的話，你就會像今早一樣消失？”
“不錯。”
“那要怎麽補充靈力？”
“這我倒是不清楚是否還有其他方法，只知道會随着時間慢慢恢複。”
“你平時不能吃東西，喝水呢？也不行？”
李東方這次終于笑得有些發苦：“若是可以，我倒是很想喝兩杯酒，這樣也不會覺得日子太乏味。”
李霧想着旁的都問得差不多了，終于抛出了最關心的問題：“那你吸引我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
“好奇。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現在你已經看到我了，你的答案呢？”
“……很有趣。”李東方眼眸微垂，把玩着手指，口中答得模棱兩可，“果然，有一些事情是怎麽都變不了的。”
——明明知道會遇上麻煩，卻還是為了對舒棠的承諾而回去，為了幫助自己而回來。
李霧不做聲了。
他看着眼前的李東方，忽然又忍不住心想：他如今這副樣子，也不知是善報還是惡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