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昆侖山,熹微宮。
昆侖山君沈瑱坐在上首,沈薇親手為他奉上茶盞,詢問道:“父君此去望幽山平怨,可還順利?”
提到此事,沈瑱眉間隐現愁容,不過片刻就散,道:“還算順利。”
大喜之日,他也不願多說這些煩心瑣事,慈愛的目光一直落在對面的女兒身上,淺飲一口茶,嘆氣道:“薇薇,你母神在閉關中,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傳出,恐怕要錯過你的大婚了,你不要怪她。”
沈薇搖頭,鬓邊明珠輕搖,折射殿內鲛燈瑩光,雙手合十道:“我只祈望母神能夠順利渡過命劫,平安出關,又豈會怪她?”
沈瑱颔首,眼神中越見欣慰,停頓少許,他又道:“我已向天帝請旨,待你們大婚之後,便正式加封殷無覓為阆風山主,許他代為處理昆侖事務。”
昆侖有三山四水,三山之名分別為阆風、樊桐、玄圃,阆風乃是三山之首,昆侖君下第一人。這麽些年,沈瑱确實很用心栽培殷無覓,許他阆風山主之位,便是向世人昭告他的尊貴地位。
沈薇心中早有準備,她散盡修為,将仙元送于殷無覓,便是絕了自己成為昆侖未來之主的機會。父君曾為此惱她許久,如今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重新打算。
沈薇起身,鄭重地代殷無覓行一禮,歡喜道:“謝謝父君,他定會不負父君所望。”
兩人又閑談了一番明日的婚宴細節,一起用過晚膳,沈瑱方才離開。
這具身軀自從失了仙元,便氣力不濟,常會感覺疲乏。
昆侖山君離開後,沈薇便喚來貼身宮娥卸了身上妝容,準備躺上床榻休息,好為之後大婚養精蓄銳。
腦海裏突兀響起的系統聲音,讓她微微驚了一下。
沈薇驀地從榻上起身,引來伺候的宮娥低聲詢問:“殿下,怎麽了?可是又有哪裏不舒坦?”
“沒事,你們都先出去吧,不用在這裏伺候,我獨自休息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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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娥們聞言,停下手中動作,腳步輕緩地退出殿外。
沈薇從榻上起身,坐到妝臺銀鏡前,擡手撫了撫洗盡鉛華後略有點蒼白的臉頰,看向鏡中的眼眸透出一點驚訝和疑惑,不确定地喊道:“系統?”
她很久沒有聽到過系統聲音了,到了任務後期,系統便很少再上線,以至于她都已經不記得系統上一次發布任務時,是在什麽時候。
系統應聲而答,“我在。”
這下,沈薇終于确信方才腦中響起的聲音并不是錯覺。
她心髒急促地躍動兩下,呼吸聲漸急,不敢置信地再次确認道:“你适才說,我的任務即将完成,可以回家了?”
系統道:“是的,當前任務進度已達到百分之九十九,如無意外,大婚禮成之時,便是宿主任務完成之際。”
沈薇聽着腦海中公事公辦、毫無起伏的系統音,心內翻江倒海,眸中漸漸蓄起濕潤淚意,心神亦有片刻恍惚。
多少年了?她穿入這個世界多少年了?
沈薇思緒一片混亂,掐算不過來,還是系統出聲提醒,她才喃喃地重複道:“一百年嗎?原來我已經在這個世界待了一百年了?”
從穿入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被系統綁定,需要在系統的指示下,去完成指定任務,挽救一個會在未來颠覆三界的大反派,改變他的心性,阻止他黑化毀滅世界。
從最開始的,數着日子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任務早日回家,到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已完全忽略了春秋的更疊,四季的變幻,除非系統主動出聲,她也甚少再挂心任務的進展了。
就這麽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過去了一百年。
換做是在她原來的世界,一百年,她早已過完了一生。
但在這個世界,在神女漫長的生命裏,一百年不過彈指一揮,時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曾經,每每完成一個小任務,取得一星半點進展,都能讓她歡喜不已,現在整個任務即将完成,她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
妝臺上的銀鏡雪亮,将她的模樣映照其中。
沈薇盯着鏡中人看了片刻,驀地撇開頭緊閉上眼,嘗試在腦海裏勾勒自己原本的面貌。
可她努力了很久,所能勾畫出來的眉眼,全都是鏡中人的模樣。
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原本長什麽樣子了,也完全想不起來曾經令她牽腸挂肚的父母是什麽樣子。
在她已經将自己忘得一幹二淨時,系統告訴她,任務完成,她可以回家了。
何其可笑。
系統大約檢測到了她心中不忿的想法,大度地給了她兩個選擇:“任務完成後,宿主可以選擇留在書中世界和攻略對象一生一世一雙人,亦可以選擇脫離此間世界,回歸你原本的生活。”
系統給出選擇後,便再次沉寂下去,沈薇獨自坐在鏡前,卻因為這兩個選擇而夜不能寐。
她不知道的是,還有另一個人比她更加煎熬。
人間一日,九幽一年。沈薇輾轉難眠一夜,沈丹熹經受心如火焚半年。
“穿越女如果離開,我或許可以回到自己身體裏。”
這一點毫末希望像灰燼裏生出的火星,讓沈丹熹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躺下,将自己幻想成無知無覺的死物,不去計較時間的流逝,只等待壽命熬盡,化為灰燼。
未徹底斷絕的五感,讓她能清晰地感應到沈薇心中的搖擺不定。
百年過去,回家的執念在她心中已變得不再如當初那般強大到能超越一切。
沈薇眷戀她這一具壽命長久的仙身,習慣了在昆侖山上衆星拱月被人伺候的日子,她對昆侖山君生出了父女親情,對曾經不情不願攻略的對象,亦交付了真心。
一對在她記憶裏已經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如何抵得過眼前實際握在手裏的一切?
沈丹熹抱膝坐在魔神飄零的厚厚骨灰中,宛如一個正被架在刑架上反複淩遲的死刑犯。
沈薇的每一次搖擺動念,都會化作利刃,在兩處不對等的時間流速下,在她的精神上銘刻下綿長的痛苦和折磨。
沈丹熹曾聽說過人間有一種酷刑,将人的眼睛蒙上,放入純黑的環境中,只在頭頂放上一桶水,每隔片刻,便滴下一滴水至眉心,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又時時刻刻保持清醒,直到滴水穿骨。
她現在的處境,與之何其相似。
九幽的天地就是那一間暗無天日的屋子,時不時飄入意識的畫面,就是那一滴折磨她的水珠,直到她靈魂潰爛,化為飛灰。
這種任人宰割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在被困入九幽的三萬年間,她已品嘗過太多回。
從飄入意識的畫面裏,沈丹熹看到沈薇終于忍耐不住獨自糾結的寂寞,在黎明到來之前,搖動了呼喚殷無覓的鈴铛。
細小如豆的鈴铛撞出幽微的碎響,飛出熹微宮的窗棂,穿透昆侖山上的夜霧,飄入另一座山岳頂峰的宮殿內。
殿內之人亦因為明日的婚禮而緊張得難以入眠,聞聽鈴音,毫不猶豫地分出一縷元神,響應了她的召喚。
殷無覓的元神潛入熹微宮內,落地化出颀長身形,只着松垮的睡袍,赤足踩過殿內綿軟的絨毯,掀開垂地的重重帷幔,進入內室。
與床榻隔着最後一重薄紗時,他停下步子,出聲道:“薇薇,怎麽了?你找我何事?”
沈薇探手想要掀開床幔,被殷無覓握住手腕阻止,“按照禮儀,在婚禮前夕,我們是不能見面的。”
“可我想見你。”沈薇仰頭,隔着纖薄的床幔,其實能看到他隐約的模樣,可這并不能令她滿足,“我現在就想切切實實地看到你。”
殷無覓靜默片刻,終是松開了手。
沈薇掀開床幔,視線觸碰到他眉眼的一剎,眼眶便忍不住紅了。
殷無覓見狀,眸中神色越發柔軟地化成了水,微俯下身,指尖輕撫她的眼尾,輕聲道:“這幾日來,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沈薇朝他張開手,殷無覓坐上床沿,俯身抱住她。
他湊上前,額頭抵上她的眉心,神識徘徊在她的靈臺之外,低聲道:“薇薇,明日會很累,你現在該好好休息。”
沈薇心煩意亂,急需要一股外力來攪亂她的思緒,讓她忘卻所有,催促道:“沒關系,你快點進來。”
殷無覓閉上眼,神識随即沉入她的靈臺。
沈丹熹看着兩人缱绻溫存,喉中難受得像要撕裂,惡心得控制不住幹嘔。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斬斷那只觸碰自己臉頰的手,碾碎他的指骨,将他挫骨揚灰。
哪怕已經隔了這麽久,沈丹熹都還能想起,初見殷無覓之時,從他身上撲鼻而來的那一股濕腐氣。
她不知道父君為何要将他帶回昆侖山,又為何要将他藏在重重封印下。
她只知道這只濁骨凡胎的地魅,是引得她父母争吵,父君被天雷降罰的罪魁禍首。
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讨厭殷無覓,無比厭惡。
如果不被穿越女霸占去身體,她想必也會真的如穿越女說的那樣,仰仗自己身份崇高,家世顯赫,肆意地欺辱他,折磨他,令他在昆侖的每一天都過得生不如死。
又豈會容忍他那雙肮髒的手觸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可就是這麽一個讓她無比厭惡之人,現如今,在世人的傳頌中,卻是“丹熹神女”死心塌地愛慕的對象。
明日之後,他們的名字将會被刻上契心石,結永世情緣。
沈丹熹只要想到此處,就恨不能将他們兩人撕碎。
昆侖山上的晨光來得比別的地方要晚些,但終究還是來了,破開雲霓的朝陽将琉璃磚瓦照出斑斓的華彩。
沈薇躺在殷無覓懷裏,短暫地小憩了片刻。
就是在這短暫的片刻安眠中,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世界,站在喧鬧的醫院大廳,一輛尖鳴的救護車飛馳而來,停在急診通道口。
從車上推下一張急救推車,在一群醫生護士急促的腳步聲中,風馳電掣地從她身邊刮過。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瞥見了急救車上渾身染血的人。
那一瞬間,她終于想起了自己那張被遺忘的面目。
沈薇下意識追着急救車而去,看到自己被推入搶救室,看到趕來的父母焦急地在外等待,看到母親跪在搶救室的門口,對着一面白牆不停祈禱。
那面牆上遺留着很多劃痕,刻着一些模糊的名字,“保佑平安”四個字被刻得尤為深刻,是曾經一個又一個等候在急救室外的人留下的。
如今又多了一個她母親用指甲劃出的痕跡。
沈薇從夢裏驚醒,遲鈍地想起來,她穿越進這個世界的初衷。
她在原來的世界出了車禍,傷得很重,雖然撿回來一條命,卻成了一動不能動的植物人。
所以,她和系統做了一個交易,她來到這個書中世界攻略反派,阻止他黑化。
任務完成後,系統還她一個健康的身體。
所以,她一直在很賣力地做着任務,就算被陰沉暴戾的反派不斷地言語羞辱,威脅傷害。就算被他故意引入地穴,受妖魔鬼怪啃咬。就算被無數人嘲笑看輕,傷到體無完膚,她都必須要戴上一副赤誠的笑臉,捧上熾熱的真心去感化他。
她吃了那麽多的苦,承受了那麽多的傷害,終于達成了目的。
如今,她竟然舍不得離開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不再執着着回家了?
沈薇被自己這種心态的轉變驚到,母親跪在急救室門口,顫聲喊着她名字的聲音一直在她心頭萦繞,他們模糊的面容也在她腦海裏逐漸清晰。
被遺忘的過去重新變得鮮亮起來,沈薇從殷無覓的臂間撐起身來,忍住了沒有回頭看他,說道:“馬上就要天亮了,你回去吧。”
殷無覓并未發現她的異常,擡頭看了一眼窗外熹微的天色,應道:“好,等會兒該有人要來為你梳妝了。”
臨走前,他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忍不住動情地說道:“薇薇,今日之後,你我結為夫妻,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會分開。”
沈薇垂着頭,依然沒有擡頭看他,但她能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炙熱目光,她忍了又忍,才壓制心中翻湧的情緒,點頭道:“嗯,永生永世都不分開。”
殷無覓歡喜至極,元神散做螢火一樣的點點碎光,在越來越亮的朝陽金光中,飄離熹微宮,回到另一座峰上的身體裏。
昆侖山上的晨鐘敲響,殷無覓睜開眼,眸中跳動着雀躍的光,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吉時的到來。
殷無覓的元神一離開,沈薇便癱軟地滑坐到地上,偏頭遙望妝臺銀鏡上映照出的身影,低聲問道:“系統,我離開後,這具身體會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