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丹熹神女乃是昆侖山君與四水女神聚山川之精孕育而生的仙胎,失卻仙元後,這具身軀本也是每況愈下,逐漸凋敝。宿主的魂魄一離開,這具身軀便會重新化作山氣水霧,散入天地間。”
沈薇一直望着銀鏡,就和她剛穿入這個世界時一樣,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銀鏡裏映照出來的面容,終究還是有幾分不舍。
“我離開後,他會怎麽樣?”沈薇擔憂道,“他會不會因此而再度黑化?”
系統道:“宿主請放心,他對你的感情正是最熾烈濃厚之時,你在此時離開他,這份情誼便會永遠定格在這一刻,成為他心中不可磨滅的明月光,他定會遵守對你的承諾,成為一個庇佑蒼生的神君。”
是了,從一開始,她的任務就是攻略反派,成為反派的白月光。
在情濃之時離去,白月光才能高懸于他心中,永遠明亮。
窗外天色已明,殿外響起了侍從們窸窣的腳步聲,今日是大婚之日,繁瑣的事務極多,她也需得沐浴熏香,梳妝打扮了。
當終于能離開之後,沈薇再看這一間自己住過百年的宮殿,不論是拔步床架上垂下的絲縧,還是桌案上镂空的掐絲香爐,都難掩眷戀。
她不止眷戀這裏的物,更眷戀這裏的人,可當下卻沒有多餘的時間予她去見她想見的人。
侍從們踩着時間點進來,伺候她沐浴更衣,光是替她挽發描妝,便耗去一兩個時辰。
昆侖神女大婚這樣盛大的日子,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每一縷頭發絲都需梳理得整齊得宜。
天宮特意為昆侖降下祥雲瑞彩,昆侖山上金光萬道,瑞氣千條,神獸披挂五彩飄帶穿梭于宮殿廊蕪之間,雲霓之中有鳳鳴龍吟之聲。
前來道賀的三界賓客已陸續到來,時不時便有華貴車辇當空駛過,留下經久不散的仙靈之氣,車辇上的搖鈴之音自晨時便不曾停歇過。
這樣一番熱鬧景象,沈丹熹皆看在眼中。
于是,這一相比較起來,九幽便越發的陰沉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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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熹神女啊,我的大婚之日,的确該是這般浮華熱鬧。”沈丹熹屈指抓了一把骨灰灑向半空,在飄飛的灰屑中翩然地旋轉了一圈,低聲笑起來。
九幽昏昧無光,任何聲響都無,她的笑聲傳蕩出去,很快被四周的空寂吞噬。
這裏冷清得實在太過分了。
外面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會在九幽被拉得無限冗長,沈丹熹被飄入意識的喜樂鈴音吵得煩躁不已,她從地上爬起來,刨開周遭死寂的墳茔,将埋在其中的罪靈硬拉出來。
“都醒來!今日是我大婚,你們也該為我慶賀一番才是。”
她從墳茔裏刨出一根藤妖,這根藤曾飽食過上千人的血,剛被打入此地時,健壯得猶如一座小山。
現下它那龐大的身軀枯萎得只剩下最後一根主枝,枝上頂着一顆皺巴巴的人頭,被沈丹熹輕輕一晃,那顆幹枯的人頭就“咔噠”一聲從藤上斷開,咕嚕嚕滾進了地面的黑灰裏。
沈丹熹丢開它,又去刨了另一座墳,只從墳裏拉出半具風幹的骸骨。
她一口氣刨了一座又一座墳,蠻不講理地要求他們為自己歡呼,為自己慶賀。
然而能在這九幽絕獄中的,無不是等死之輩,不管你曾經多麽輝煌,地位多麽崇高,進了這裏便都淪為了同樣的廢人,無靈力無妖力無魔力,只等待時間将壽命消磨殆盡。
就算被她刨出來,見到的也都是一副副死氣沉沉的面孔,說是滿地的活死人,也不為過。
沈丹熹刨了一會兒,失去興致,重新倒下去,和這些活死人躺到一起。
她望着九幽深黑的天空,意識裏卻在燃燒着璀璨的煙花,仙娥飛翔于半空,從提籃裏灑下鮮花鋪路。
沈丹熹伸出手,朝天空抓去,似乎想抓住意識裏飄落的花瓣,喃喃道:“真美啊,原來我這麽美。”
愚蠢,惡毒,卻又實在美麗。
祥雲瑞光之中,身着喜服的新人在三界來賓的注目下,踩着錦繡花路,一步步登上昆侖之巅的晟雲臺,祭拜天地,許定終身。
沈丹熹看見她的名字被刻上契心石,與最厭惡之人并列其上,從此密不可分,永世同心。
她的心口突然開始刺痛起來,這疼痛尖銳而鮮明,自她進入九幽後,便再也不曾感受過。
沈丹熹痛得在地上翻滾,哀叫出聲。
昆侖之巅,晟雲臺上,沈薇心中亦溢出綿密的刺痛。
系統提醒她,時辰已到,任務結束,将立即為她開啓返回通道。
通道只會開啓這一次,離開還是留下,她必須要做出取舍了。
沈薇的心髒絞成了一團,死死捏着手裏團扇,到了最後時刻,心中不舍亦達到頂峰,她實在難以下定決心。
她來到這個世界百年,有了親人,有了朋友,也有了愛人,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刻入她的骨血的。不論要她舍棄哪一邊,都如同要将一個自己血淋淋地割舍掉。
系統開啓的通道盡頭,隐約露出一點光。
另一端的病房裏,母親正拿了毛巾,細致地給她擦身,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話,“薇薇,今天天氣真好,媽媽給你擦得幹幹淨淨的,帶你出去曬太陽好不好?”
“你爸現在要做兩份工,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的,也沒時間來醫院,等這個周末,媽媽一定叫他抽出時間來看你。”
母親同她在急救室門口看到時的樣子不太一樣了,她一下蒼老了很多,眼下亦多了兩條疲憊的淚溝。
那帶着熱氣的毛巾,像是已經擦拭在了她手上,源源不斷的熱意從另一個時空覆蓋來她的靈魂上,沈薇渾身一抖,心內千般糾結萬般不舍都在這一瞬間化作雲煙。
她對系統道:“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系統應道:“好的,宿主回歸之後,身體便會自然康複,祝願宿主阖家團圓,幸福安康。”
系統的聲音落下,沈薇的五感開始鈍化,有一種魂魄正與身軀抽離的拉扯感。
周圍的一切都在模糊淡化,唯有身前的人還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殷無覓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玉樹臨風,昆侖山巅的風揚起他赤紅的袖擺,上面繡着的金線明晃晃地刺眼。
他的臉上始終帶着笑,看上去是那麽幸福。初見時,這雙冷漠刻毒的眼睛裏,如今只剩下滿溢的一腔真情。
殷無覓凝視着她,一字一句鄭重說道:“薇薇,我知我從前待你不好,傷你良多,幸而你始終都未曾放棄我。是你将我從深淵裏救出,讓我能得見光明,也是你不惜自損自傷,為我洗經伐髓,才讓我能在今日有資格與你并肩而立。”
“你對我的好,我一直銘記于心。我殷無覓對天起誓,從今往後,只會愛你,護你,絕不會再傷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變。”他伸手過來,托起她的手腕,将一樣東西放入她的手心裏,“這根金簪以我心血鍛造,可以……”
魂魄和身體的連接越來越弱,沈薇指尖動了動,卻連握住它的力氣都沒了。
她的視野變得模糊,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手中的金簪是何樣子,更加聽不清他後面都說了什麽。
“對不起……”她費力地張嘴,視野裏的光卻飛快黯淡下去,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将那三個字說出口。
昆侖山巅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将滿地花瓣倒卷向半空。
沈丹熹心口的疼痛減緩,一片漆黑的瞳孔裏突然照進了光,她被白光刺得眯眼,疑惑地想,“九幽怎麽會有光?”
随即她便看到,天空中飄下的灰屑,變成了鮮豔的花瓣。
她感受到了拂過鬓邊的冷風,感受到了籠罩在身上的陽光的暖意,聽到了白鹿從她腳邊跳過時,噠噠的蹄音。
這一切都是九幽那一座巨大的墳墓裏,不曾有的,也絕不會有的。
沈丹熹用力眨了眨眼,面前模糊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漸清晰起來。
那雙注視着她的眼睛,飽含深情,嘴唇開阖,繼續道:“……可以破我不死不滅之身,如今我将這根金簪送與你,若是我有朝一日違背此誓,你可親手殺了我。”
殷無覓。
沈丹熹一眼便認出他來,她低頭看向手中的金簪,試探性地動了動手指,竟真的将它握住了。
簪子上凸起的花紋硌在掌心裏,有一點疼。
風停,花瓣紛揚而下,殷無覓在花雨之中低頭,俯身往她靠近了一些,說道:“薇薇,謝謝你能來我身邊。”
——謝什麽呀,你謝得太早了。
沈丹熹在心裏回道,心髒怦怦直跳,擡眸看向他的眼神亮得驚人,嘴角翹起一道動人心魄的弧度。
殷無覓很少看她笑得這樣張揚肆意,過分精致的五官配上濃烈的妝容,讓她這一刻美得甚至有了些許攻擊性。
他徹底失神在她的笑裏,幸福地像是踩在雲端,直到心口劇痛拉回他的心神。
殷無覓睜大眼睛,怔愣地低下頭,目之所見,是他剛剛才放進她手裏的那一根金簪。
上一刻,他鄭重其事地将這唯一能殺死他的利刃交付到她手裏,下一刻,這柄利刃便插在了他心口。
刺痛從心口往外擴散,頃刻間便蔓延過全身,殷無覓體內靈力逆流,經脈爆裂,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落血來。
“為什麽……”殷無覓擡起頭來,雙目通紅,難以置信地盯向她。
沈丹熹的手依然握在那枚金簪上,臉上的笑意幹淨而明快,驚訝地揚了揚眉,無辜道:“我只是想試試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怎麽會有人真的愚蠢到親手将自己的命門送到別人手裏啊?
能殺他的利刃都已經遞到手邊了,她怎麽可能忍住不殺他呀?她做夢都想殺了他。
不對,在夢裏,她只會愛他。
但是,這個夢,她好像能自己掌控了。
沈丹熹的驚訝是真,意識到這枚金簪真的能殺死他後,她臉上的驚訝便很快收斂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狠絕。
她往前一步,身子貼進殷無覓懷裏,将簪子又狠狠往他心髒裏送入兩寸,輕聲道:“你算個什麽東西,想要與我永生永世,你也配麽?”
爆裂的經脈撕開皮肉,鮮血很快浸透了身上的喜服,殷無覓踉跄地往後退,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仍不敢相信她會這麽對自己。
沈丹熹亦毫不躲閃地回視他,那雙明媚的眸子彎若月牙,滿含喜悅。
——因為能殺了他而喜悅。
“薇薇,你在做什麽?!”昆侖山巅外的雲端上傳來一聲驚怒的大喝,多麽熟悉的聲音,來自于她的父君,昆侖山君沈瑱。
晟雲臺四面的賓客嘩然,有人震驚,有人疑惑,亦有人奮不顧身地飛身上前,想要阻止她。
沈丹熹粗略一掃,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殷無覓的至交好友,是以,她常常能從飄入意識的夢境裏看到他們。這些人,有曾經與她相熟的,也有不曾相熟的,都是他們“夫妻倆”的入幕之賓。
結契儀式是很莊嚴肅穆之事,晟雲臺上設有法陣,契心石矗立于臺中,猛然爆出刺眼的神光,幾乎将整個晟雲臺都罩入一片白光中,将闖入的人都阻了一阻。
這恰好給了沈丹熹機會,她一步步追随殷無覓而去,踩着他遺留在地的蜿蜒的血痕,直将他逼至晟雲臺邊緣。
“這個無聊的救贖游戲,我玩膩了,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了。”
沈丹熹吐出腹中那口憋悶了三萬年的惡氣,語氣輕快地說道,對殷無覓嫣然一笑,再一掌劈至他心口,金簪化作利光,從他胸口穿心而過。
鮮血噴湧,殷無覓往下跌落高臺。
吸飽了鮮血的金簪,碎做齑粉,随風飄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