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浮在身旁的雀燈依然明亮地燃燒着,魂力金線穿透雀火,有那麽一瞬間,沈丹熹與漆飲光神念相接,透過他的眼,看到了此時的自己,無比醜陋的模樣。

她不會是他們所期待的穿越女的模樣,但也的确不該是這樣的。

這樣醜陋,可憎!

沈丹熹強迫自己清醒過來,擡起雙手,十指翻飛,結出繁複手印,靈力從她指尖流瀉而出,拂向彙湧在身周的怨氣。快要化煞的昏黑怨氣驀地一滞,在靈力撫慰下,似有片刻緩和。

但也僅僅只有片刻緩和,霧中的鬼煞尖嘯再次響起,急速流轉的怨氣一點點染上兇煞血氣,水潭上空已顯出一個巨大的骷髅雛形。

沈丹熹指尖卸了力,再次結印。她是昆侖山上最精純的山水所孕,亦擁有這世間最純淨的靈力,以往她所結之印,很快就能化解一方怨氣。

但這一次,卻這樣艱難。

沈丹熹心裏明白,因為她的魂已不夠純淨了,她的魂上亦有了怨,她連自己都度化不了,又何以度他人之怨?

她一次又一次地結印,指尖在身前快速翻飛,靈池內殘留的那丁點靈力片刻便耗盡了,可起到的作用卻小之又小,幾乎毫無成效。

她擡頭望向上方煞氣沖天的骷髅影,那當中亦有她不甘的怨念在作祟,甚至是将這座密陰山中怨氣凝結成煞的主心骨。

是那樣醜陋不堪。

沈丹熹心中很快有了成算,面上露出決絕之色,她既然化解不了它們,那就吞噬它們,将它們封入魂裏。她可以怨恨,可以醜陋,但絕不允許自己将這樣醜陋的一面直白地暴露人前。

骷髅影盤踞水潭,龐大如一座山巒,不斷地膨脹又收縮,每一次膨脹,都吞入更多怨氣,而每一次收縮,當中的怨氣都流轉為煞,越發凝煉。

四面都被罩進一片沉黑裏,這一片密林黑得猶如深夜,只有水潭當中一簇雀火亮着微光。

漆飲光抽出脊骨裏封印的劍,劍身雪亮,一道孔雀翎羽紋刻于劍身中縫,羽毛紋路往兩刃鋪開,劍光便如柔軟的羽絮從劍身細密的刻紋裏脫出,飄然若鴻毛,卻又無堅不摧,頃刻間将濃黑煞氣也絞殺出大大小小的破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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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破口看向深陷在煞影中的沈丹熹,握劍的手指收緊,體內的禁制被喚醒,剔骨之痛重新降臨。

沈丹熹……

二十七年前,在熹微宮燈火煌煌的殿堂裏,神女溫柔而憐惜地說“我不要你的翎羽”時,漆飲光第一次對她生出殺心。

那時候,他亦是第一次承認昆侖君對他的評判——他的确兇性難除,惡欲難填,骨子裏的妖性遠遠大于神性。妖是自私自利之物,他亦自私自利地只想看到他心中想要的那一個沈丹熹。

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她的改變,甚至懷疑過這具身軀裏換了人,可是這普天之下,誰能有那個能力奪舍昆侖的神女,奪舍沈丹熹?

漆飲光帶着一個自認荒謬的懷疑,用了各種方式試探,用了各種方式尋找,皆未能如願。

“與其看着她一點點泯滅過往痕跡,徹底變得面目全非,不如現在就殺了她。”

這樣的殺心一起,便如烈火燎原,再也無法撲滅。漆飲光喪失理智,不顧一切,付諸了行動。

可惜,他沒能成功。

就算之後被昆侖君罰以剔骨之刑,癱瘓在床無法動彈的二十年時間裏,都依然沒能磨滅他的這份殺心。

他忍受金水灌體,一點一點将滾燙的金水納入血肉,塑煉成骨,重新站立起來。他裝出悔過自新,心結盡消,早已釋懷的模樣,打消所有人顧慮。

然後,又用了七年時間,才再次走到她面前。

他是帶着殺心而來的,他依然想殺她。殺了她,逼出她的魂魄,讓他好好看看,到底是為什麽,她會變成這樣。

就算之後為她償命,他亦覺得甘願。

可是現在,她身上點滴複蘇的痕跡,讓他生出了希冀,亦生出了猶豫。

就是這麽稍一遲疑,上方的骷髅煞影忽而張開大嘴,發出痛苦的尖嘯。

嘯聲震天撼地,引得山中魂魄齊鳴,漆飲光被嘯聲沖入耳中,神魂似要同身軀撕裂開,靈臺劇震,意識有片刻空白,手中劍光亦凝滞。

骷髅影被一股強悍的魂力攝住,拼命掙紮,卻無能為力。煞氣鬼影扭曲變形,不甘地被吸入沈丹熹的靈臺。

沈丹熹仰着頭,在煞氣灌入靈臺之時,亦不忘偏眸朝漆飲光看去一眼。

她想,她應該殺了他,殺了這個瞧見她魂魄有瑕的人。

反正也不過就是一個又喜歡上穿越女的故人罷了。

一個喜歡穿越女的人。

沈丹熹心中怨恨越發翻湧,使得骷髅煞影又凝煉了幾分,她擡手揚起一串水花,水花于半空化為冰箭,再抽出一絲魂力入內,振臂揮去。

冰箭破空而出,直取漆飲光眉心。

感應到主人危險,雀燈的火焰猛然大亮,沖破羅網,亦焚燒着穿透火苗的三根金線。沈丹熹靈臺灼燙,又要分神吞噬煞氣,一時難以應對。

冰箭穿透漆飲光眉心的前一刻,驟然崩解,化為碎晶。

漆飲光失神的時間并不長,只在幾個呼吸之間罷了,錯過這個時機,便再無機會。

他感覺到了額上的涼意,意識回轉,視野重新恢複時,看見了光。

不知不覺間,天已黑了,渾圓的月亮懸在當空,皎潔月色灑入林中,将潭水照出霜色的碎光。

那一座山岳似的煞氣骷髅消失不見,密陰山經年不散的怨霧也滌蕩一清,山林四野的草木被月光照得發亮。

沈丹熹赤腳踩在水中央的一塊石頭上,發梢綴着水珠,皮膚上亦流淌着蜿蜒的水痕。

她提起濕漉漉的裙擺擰水,困擾地對他道:“我的靈力耗盡了,你過來,幫我烘幹衣裙。”

漆飲光垂下劍尖,附骨的劇痛也随之緩解,于明亮的月色下,凝眸打量她那一張白瓷無瑕的容顏,目光定格在她的眼睛,問道:“方才那只快成型的煞呢?”

沈丹熹聞聲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一只煞而已,被我度化了。”

漆飲光直覺事情并非如她所說,可他調動靈感四下探查,确實沒有感覺到絲毫怨煞之氣殘留。

他提步往水潭中走,試探道:“殿下才剛收回元丹,就能在瞬息之間平複如此強大的怨氣,當真令人佩服。”

沈丹熹垂下眼,視線居高臨下地落在他右手握着的劍上,說道:“不然呢,難不成你真的以為,我已經沒用到會被區區怨氣吞食的地步了?”

她說這話時,那樣驕傲,又不可一世,渾身裹滿月輝,仿佛能發光。

漆飲光頓了頓,揚眸對她微笑,“我當然是相信殿下的。”

他松開手,長劍散成碎羽沒入身體裏。

靈潭水聲嘩嘩作響,漆飲光一直走到她站立的岩石下,從沈丹熹手上接過裙角,調動妖力烘幹濕透的衣裙。

幽藍色的光芒在她周身流傳,緋色的衣裙随熱風飄揚起來,從沉墜變得輕盈。

妖氣将她身後披散的濕發拂向半空,帶走發絲中的水汽,烏發如錦緞,飄散落下。

漆飲光仰頭,目光一瞬不離,好似觀賞一朵美麗的玉茗花在他手裏綻放。輕盈翻飛的衣袖下,露出她白如皓月的手臂,漆飲光餘光瞥見手臂上一道猙獰的傷口,像是生生剜掉了一塊肉。

他動作一頓,托住她的手腕,問道:“殿下,你受傷了?”

沈丹熹壓下衣袖,臉上露出厭惡之色,“一點小傷而已。”

漆飲光握住她手腕的五指不自覺加了幾分力道,“傷口一直裸露着不易愈合,我還是幫殿下包紮一下吧。”

沈丹熹垂眸看了他一會兒,彎唇笑起來,重又撩開右手衣袖,“好啊。”

漆飲光看着伸來眼前的手肘上,那一道巴掌大的凹陷傷口,邊緣被冷泉泡得發白,但內裏依然有血絲滲透出來,讓它呈現出一種鮮豔的紅。

他先前的感覺沒錯,這道傷口的确是生生剜去了一塊肉而留下的。

身上水汽散盡,沈丹熹在岩石上蹲下身,仰面看了一眼他怔愣的表情,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想問什麽?沒錯,是我自己剜的,所以不容易愈合。為什麽要剜去這塊肉呢?因為上面有一個我很讨厭的印記。”

一個因為殷無覓而點上的下賤的标記。

沈丹熹伸手,輕輕撫了下傷口邊緣,“可惜,我還需要這雙手結印,不然我想把這條手臂都斬……”

“殿下。”漆飲光忽而出聲打斷了她的話,他默了默,找出一條幹淨而柔軟的發帶輕輕纏裹住傷口,緩下語氣,問道,“殿下不疼麽?”

“疼啊,好疼的。”織魂也疼,剜肉也疼,都那麽疼。

漆飲光将發帶打好結,又小心地放下衣袖。

方才還想殺她的人,此時,動作小心翼翼,好似生怕碰疼了她。

沈丹熹心中冷笑,雙臂搭在膝蓋上,這樣的坐姿竟顯得她異常乖巧,只是面容透出疲憊,問道:“我累了,想睡一會兒,羽山少主能把我全須全尾地送回昆侖麽?”

她提醒他羽山少主的身份,提醒他曾經對昆侖君的保證。

漆飲光颔首,柔聲道:“當然,殿下安心休息就是。”

沈丹熹朝他張開雙手,眼皮已撐不住想阖上,漆飲光将她攬入懷裏抱起,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閉上眼睛。

“燈,不要滅了。”沈丹熹聲音漸低。“好,會一直為殿下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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