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屋內現出的這條甬道極長,又極黑,只有沈丹熹手中的琉璃燈照出一圈光芒,看似走近了,實則還在很遠的地方。
漆飲光也聽不清她們究竟說了什麽,但單是甬道撲面而來的陰寒之氣,就不是凡間能有的。
他略一沉吟,心道,岑婆難道是陰司鬼仙?
但不等他細想,甬道內的火光又突生變動,雀火的光芒輕輕一搖,忽地從甬道內消失了。
漆黑的甬道當中只剩一抹佝偻的身影,如随風飄飛的紙屑,飛速靠近,片刻間已到了近前,包裹甬道的黑暗消退,開始現出屋內原本那一堵灰黑的土牆。
楚應三人也發現屋中異狀,屏息靜氣潛藏于三個不同方位,只待岑婆一回來,便驅動陣法。
岑婆身影從土牆當中踏出時,側目朝漆飲光元神所在看來一眼,從那一抹元神上感應到與雀火同出一源的氣息,便低聲提醒了一句,“你主子已走,還守在這裏做什麽?”
在她話音響起的同時,屋內的陣法大亮,數道劍光分立屋內四面八方,地面的土灰裏亦亮起紅光,朱砂如筆走龍蛇,飛快繪出一副符箓。
符箓當中有拘魂之咒。
沈丹熹既已離開,漆飲光便也不打算留在此處,攪合進他們的較量中。
他朝岑婆拱手一禮,元神化作小雀,振翅從陣光中穿行而過,遁出裁縫鋪,順嘴叼地上的桃花枝,飛落在漆飲光指間,消失于他掌中。
漆飲光捏着花枝,聽到裁縫鋪裏轟隆一聲巨響,崩塌的土屋內顯出被撕裂的拘魂陣,壓陣的劍氣橫沖直撞,直将裁縫鋪削得四分五裂。
這一聲巨響将周圍百姓吓得四處躲藏,早食攤攤主也慌忙丢掉湯勺,躲到竈爐底下,只小心翼翼探出個腦袋,驚惶張望。
塵土飛揚中,漆飲光聽到修士高昂的質問:“閣下身為大榮子民,分明有能力救助同胞,護佑他們免于受難,卻寧願偏安一隅,冷眼旁觀生靈塗炭,這就是你信奉的道義嗎?”
“若你當初願意出手,密風城說不定能免于被屠,若你現在願意出手,就能保住一座又一座城池免于步上密風城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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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緩慢落定,顯出廢墟當中的佝偻身影,岑婆嘆息一聲,說道:“老婆子沒有那麽大的本事,諸位請回吧。”
非她不願,而是不能。
真計較起來,岑婆也不算是大榮人,她成為鬼仙數千年,人間朝廷早已更替數輪,如果仙神有了國別立場,那對于凡間而言,才是一場災難。
有濃霧從裁縫鋪擴散開,很快淹沒了附近街道,覆蓋住整座城池,密風城的街面在霧中蜿蜒扭曲,組成迷陣。
漆飲光只眨了下眼,再定睛細看時,他便已身處在密風城外了。
耳邊飄來那三名修士不甘的怒吼,漆飲光循聲望去,見他們三人再次禦空,往濃霧彌漫的城池闖入,片刻後,三人又暈頭轉向地從霧中沖出。
當中那名道修掏出羅盤,再次嘗試進入城中,可惜依然沒能如願。
“是先前峽谷裏的那種霧瘴,羅盤無用。”道修略一沉吟,眸中重新亮起希望,說道,“楚師兄,還記得峽谷中那一簇火光嗎?找到它,我們就能破開霧瘴。”
“可又要去哪裏找那一簇火?”楚應道,想找那一簇火光又談何容易,他們甚至不清楚那一簇火光是何種火,又來源何處,幾乎全無頭緒。
小劍修踟躇片刻,舉手插入他們中間,說道:“師兄,從裁縫鋪出來的時候,那家早食攤上的食客,好像不見了。攤主還在,但食客不在了,而且,這一次回來我看見他臉上的疤好像淡了一些。”
聽他所言,另兩個修士都是一震。城中都是已死之人,傷口怎麽可能還會愈合!
楚應急道:“你怎麽不早說!”
小劍修抿唇,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而且也怕師兄說他饞嘴。
道修沉吟道:“或許我們找到他,就能找到那簇火了。”
殊不知,他們想要找的人,隐身匿在不遠處,已将他們的交談聽了幹淨。
只可惜,莫說這三名修士,就是他這個雀火的主人,一時片刻也難以定位沈丹熹所在。那一張魂力結成的羅網将雀火封禁得更加嚴實,大有要将漆飲光排除在外的架勢。
毫無疑問,在魂力之上,沈丹熹對他有着壓倒性的掌控力。
這實在有些不同尋常了,神女殿下舍棄仙元,修為流散,成了昆侖山上一朵賞心悅目的琉璃霜花,讓人瞧着光鮮亮麗,璀璨生輝,卻脆弱得輕輕一碰,就容易粉身碎骨。
二十七年前,這一朵霜花便險些碎在他手裏,二十七年後,她的魂力竟然能完全碾壓他的雀火?
漆飲光的心中被塞滿了疑團,可這樣的疑團反倒讓他覺得興奮,隐隐期待,他眉梢微揚,身形一晃,從原地消失。
密陰山山腰,樹冠遮天,濃蔭蔽日,這山澗深處有一處靈潭,正是密陰山髓外洩的一方泉眼,沈丹熹浸泡在潭水中,能借此地山髓水精撫慰織魂的創傷。
岑婆不欲沈丹熹插手她的事,将她送離甬道,沈丹熹便提燈找來了這裏。
山中靈氣天性與她親昵,浸入泉中,令她身魂都舒緩許多。
冰冷的靈氣從體膚百竅灌入,宛如溪流一般淌過渾身經脈,沖入仙元,将元丹內殘留的污穢氣息排出。
從融合丹元後,沈丹熹便一直在做這樣的事,直到此刻,才徹底将仙元洗淨。
渾圓的內丹色澤變得淺淡,呈半透明,如今只剩不到三成的修為。在千年來被她一點一點拓開的靈池在缺失元丹的百年間,亦枯竭不足,萎縮一大半。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魂魄被困在九幽的這三萬六千多年裏,并不算是全無益處。
拜時不時飄入意識的夢境所賜,她沒有在那一方死寂的天地裏,同其他罪靈一樣風化成灰,沒有喪失神智,失去自我。
——外界光鮮亮麗的色澤在反複折磨她,亦在反複拯救她,這樣反複的煎熬,反倒淬煉了她的神魂。
如今魂身重新結合,魂力倒也能勉強填補上當下肉身的不足。
将魂身織合,密不可分後,沈丹熹心中的隐憂才稍微平複,有空暇好好思索,回到昆侖,她該如何應對她的父君,又該如何對待那位被“她”愛慘了的夫君。
從沈瑱願意給她時間,容忍她之後回到昆侖再做解釋,沈丹熹就猜到,殷無覓應該是沒有死,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否則,她的父君絕不可能放任她出昆侖。
沈丹熹眉心的花钿已洗去,但額上的禁令仍在。
沈瑱是昆侖之君,有昆侖山水賦予的王權在身,昆侖生靈皆受王命,即便是她這個昆侖神女也不例外。
只要父君的禁令仍在,“我是昆侖神女沈丹熹”這幾個字,她就永遠說不出口,連自認身份都做不到。
當然,回到昆侖,這一道禁令自然能解,沈丹熹大可以将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和盤托出。
告訴他們,她才是真正的昆侖神女,告訴他們,自己被異界之魂奪舍,這百年來都是另一個人霸占在她的身軀裏,與他們愛恨糾纏,父女情深。
而那一個備受他們喜愛之人,最後還是選擇了抛棄他們。
這樣一來固然痛快,可若是,他們就算知道了一切,卻還是會對着自己的臉,懷戀另一個靈魂呢?
更有甚者,他們會想盡辦法再找回那個更受他們喜愛的魂魄。
這很有可能的,畢竟他們都那麽喜愛穿越女,喜愛到已經完全忘記了沈丹熹本來的模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只會令她更加惡心罷了。
又哪裏比得上一點一滴磨碎他們心中所愛之人的品性,抹消掉穿越女的喜好,讓他們眼睜睜看着他們所喜愛的人變得面目全非,消失不見,來得更加有趣呢?
就像穿越女曾經對她做的那樣。
是了,就像穿越女曾經對她做的那樣!
沁涼的水波在皮膚上搖蕩,沈丹熹擡起手,沾染潭水濕氣的指尖落在自己眉心禁令上,輕輕摩挲,淺淺水痕從指尖淌出,順着鼻梁滑下,于鼻尖凝為一顆,倏地落下。
沈丹熹視線追着那一顆水珠,垂頭看向水中映照出的面容,一寸寸撫摸過纖長的黛眉,上揚的眼尾,順着流暢的颌骨線條,滑落至下巴,再輕輕點上柔軟的唇瓣。
眉眼還是這樣一副眉眼,但身軀內承載的靈魂不同,終究讓這張容顏有了不一樣的氣質。
她不如穿越女溫婉親和,眼角眉梢總是盈着淺淺笑意,深埋在她眼底的怨和恨,讓這副眉眼顯得冷銳而尖刻,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匕,急需一些血和痛苦來撫平它的委屈和不甘。
沈丹熹好似已預想到他們看到這樣的自己後,會有什麽反應,指腹下的唇角微翹,不由笑了起來。
粼粼的水波映照在她眼底,在那雙瞳孔深處也鋪染出一汪搖蕩的碎光。
不知從何時起,一直靜靜萦繞在密陰山中的濃霧開始狂湧奔流,這些終年不散的怨氣,受她吸引而來,流入靈潭,徘徊在水面上。
漆飲光感覺到拂過身邊的怨霧,伸手撩了撩。
他已在密陰山中找了許久,終于靠着與雀火那一絲微弱的牽絆,穿過越發濃稠的霧,尋到這裏來。視線穿過怨霧,他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濃稠的霧瘴壓在水面上,圍繞着水潭中心的女郎浮動,沈丹熹渾身濕透,絲縷的怨氣纏繞在她纖薄的肩,瞳中亦被怨霧映出灰白的影,唯有她的唇角帶着笑。
是不該出現在昆侖神女臉上的,怨毒的笑。
昆侖的神女本該用自己純淨的神力,撫慰亡者,化解怨念,可周遭怨氣在她身邊反而越發茁壯,竟與她生出共鳴。
密陰山中草木無風狂舞,簌簌的拂葉聲如海浪一樣嗡鳴,一浪又一浪地朝向這裏狂湧。
尖嘯聲傳入山腳下的密風城,正與三名修士周旋的岑婆忽而擡頭,驚愕地望向密陰山,她再顧不得其他,身化鬼影,急匆匆往密陰山上奔去。
密陰山的草木當中皆是枉死之魂,魂有怨,而生霧瘴,這些怨念本無傷大雅,霧瘴也并不會傷人傷己,但若是有一股強大的怨念,将這些怨氣擰為一體,進而轉化為煞,那就是個大麻煩了。
煞一旦形成,必要血洗一方,它們無有魂的意識,不會思亦不會想,唯一踐行之事便是要這世間還以鮮血,來慰藉自己曾經遭受的苦痛。
為防止怨氣化煞,岑婆将枉死之魂織入密陰山時,進行過周密布置,将怨氣散于林中,絕不該出現如此強勢的怨念才對。
岑婆心念電轉,不過片刻,便飛臨密陰山上空。
不知何故,密陰山的怨氣竟一下翻增數倍,瘴霧席卷整座山林,怨氣如江河入海,往山腰深處一個地方湧去,形成了一個漏鬥狀的漩渦,岑婆幾次試圖靠近,都險些被卷入洪流。
在這漩渦的中心,正是沈丹熹所在的靈潭。
霧白的怨氣到了這裏,已經變為深黑,一聲聲尖利的鬼嘯愈來愈響,眼看怨氣凝結,快要化煞。
這一場變故來得太快,漆飲光心中大驚,急忙躍入水中,迎着黑霧當中時不時閃現的鬼臉和利爪,艱難地朝她靠近。
“沈丹熹!”漆飲光擡手擲去,桃花枝飛入煞氣黑霧,絞碎一只撲面的鬼影,他緊盯着重重鬼影後那一抹身影,一邊朝她靠近,一邊揚聲道,“沈丹熹,你醒醒!你是昆侖神女,怎可以被怨氣所食!”
水潭當中,被怨氣纏身的人,眼睫輕輕一顫,綴在睫上的一粒水珠微一搖晃,滴落下來。
沈丹熹擡眸,看向朝她涉水而來的人。
漆飲光周身被利刃一樣的鬼爪抓出了許多傷痕,衣服也破了,可他一點也不在意,那雙眼睛只直直望向她,眼神在說——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沈丹熹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森冷的衡量,衡量要不要在此刻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