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昆侖神女成婚後沒有同夫君合宮而居,反倒在婚後的第二十日,于熹微宮內,為漆飲光專門辟出一間院子,堂而皇之地留人住在了宮中。
這件事被沈瑱壓在昆侖宮內,沒有傳揚出去。但一些該知道的人,卻還是通過各種途徑獲得了這個消息。
更何況,熹微宮裏的動靜實在有點大,從未避着人,甚至有點大張旗鼓,還震塌了一座大殿。
從熹微宮中拆出來的風鈴,字畫,水紅色的帷幔,木刻的人偶,紙鳶,上至瓷器擺件,下至女兒家常用的絹帕,林林種種,堆砌在焚毀臺上,被一把大火焚燒殆盡。
沈丹熹站在焚毀臺前,沖天的大火将雪霧都逼退一丈之外,火舌狂舞,宛如一場無聲的狂歡,火光照來面上,有一種令人熨帖的溫暖。
“殿下用我的雀火真是用得越發順手了。”漆飲光無奈道,側眸看着沈丹熹眼中映照出的火光。這麽看上去,就像這把火也燒在她心裏,正焚燒着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如果雀火真的能燒進她心裏就好了。
漆飲光實在好奇,好奇她的怨恨來自何處,因何而起,何故已強大到能引動北地那麽多的枉死之魂積聚在密陰山中的怨氣,與之産生共鳴。
如果可以,他真想剖開她的靈魂看一看。他只要稍稍産生一點這樣的沖動,骨頭上便泛起綿密的刺痛,猶如萬蟻噬骨。
漆飲光不着痕跡地往後退出半步,不想被她發現自己的異狀。
沈丹熹目不斜視,看着大火将穿越女留下的一切一點點舔舐殆盡,淡聲道:“你的火很好用,能燒得更幹淨。”
“我的榮幸。”漆飲光笑意盈盈,因為她的一句随口誇獎而高興不已,目光一直未從她身上移開,焚毀臺上的火焰越發旺盛,燒得有些過于興奮了。
卷動的火舌猶如張牙舞爪的觸角,迫不及待地想從臺上蔓延而下。
沈丹熹看着逼來面前的火光,不悅地皺眉,終于舍得朝身邊人轉來目光,警告地瞪他一眼。
與肆虐的火焰不同,漆飲光仍是一副溫和順從的模樣,擡手将卷來的火舌推回去,壓回焚毀臺上,苦惱道:“可是,燒了這些,殿下看上去也沒有很高興。”
Advertisement
沈丹熹的确沒有因此而開心,也并無報複的快感,“一些破爛而已,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那要如何才能令殿下高興?”漆飲光誠摯地問道,眼中亦被火焰映得透亮,大有“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的那股狂熱之勁,“我很願意為殿下效勞。”
沈丹熹見了他眼中炙熱,臉上又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看他的眼神同看焚毀臺上的垃圾別無二致,嗤笑道:“你的火能燒毀時間麽?”
燒掉過去的一百年,讓一切從未發生過。
漆飲光愣了下,慚愧道:“殿下這個要求對我來說,有點太難了。”不止是對他,這種事恐怕連天帝都難以做到。
沈丹熹抛給他一個白眼,鄙夷道:“那就別在我面前誇口,以為說三兩句好話,就能讨我歡心嗎?”
雀火衍生自鳳凰火,火焰灼烈,光芒耀眼,是世間所有靈火當中的佼佼者,就連大雪之後彌漫的雲霧都遮擋不住。
昆侖山上一直未見晴日,可見昆侖君的心情不佳,阖宮內外所有人都謹言慎行。
沈瑱站在窗前,目光望向雲霧背後搖曳的火光,壁上明珠光輝籠罩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照得一片瑩白,眼角處添生了幾絲難以抹平的細紋。
“她從昆侖離開後,去了何處?”
神女離開昆侖後的行蹤,沈瑱委托的是他身邊的侍衛長親自去查,但饒是他也并未能完全追蹤到神女的形跡。
宋獻回道:“殿下乘羽山少主從昆侖離開後,日夜不歇,一直往東北而行,在中途時于一座人間城池停留半刻鐘,購買了九盞琉璃燈,之後再次啓程向北。殿下很擅長隐匿形跡,屬下無能,尚未能查清殿下最終去了何處。”
沈瑱并未責怪他,“她本就是這世間山川之精所孕,能将自身氣息完全散入山水之中,遮掩形跡,她若不想讓你查到,你自然是查不到的。”
宋獻說道:“殿下确實行事嚴密,我等連羽山少主的氣息都難以追蹤得到。”
沈瑱打開手中紙張,又看了一遍紙上字跡。
紙上所載,赫然都是這兩日從熹微宮中清理出來,焚毀的物品,現下熹微宮外的火光都還沒有滅。
他沉吟片刻,将紙張碾碎,吩咐道:“準備車辇,我要親去探尋一番。”
阆風山南的火光燒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後,雲霧消散,天墉城也能看見一點殘餘火光。
一般人不知那火光是為何,但若是有心探聽,卻也能探聽到一些內情。
再結合昆侖巅上那驚人的一幕,昆侖神女和阆風山主早已情變的消息,如冰面下的暗流,從昆侖宮流入天墉城內。
昆侖三山四水,山主和水君共七人,其下又有天墉城十二樓樓主,從上至下,并非所有人都願意臣服在殷無覓這個出身低微,來路不明,不到百年就坐上阆風山主之位的人。
熹微宮裏的動靜,仿佛是某種信號,使得一部分人憂心如焚,亦使得一部分人欣喜若狂。
……
阆風山西岳。
殷無覓剛從澧泉中浸身出來,澧泉乃是鹹池之眼,是昆侖山中靈氣最為精純之地,當初神女殿下便是在這裏孕育誕生。
澧泉之水皆是純淨的靈氣液化而來,殷無覓能進入澧泉養傷,已是昆侖君對他的額外恩賜。
他本該聽從昆侖君的教誨,清心除念,專心煉化扶桑仙果,以之暫替仙元之效,穩住自己修為。可是在這種時候,想要清除雜念,又談何容易?
他只要閉上眼,腦海裏就會不斷浮出晟雲臺上那一幕,金簪刺穿心口,沈丹熹冷漠的眼神就像噩夢一樣在他意識裏沉浮。
她曾經對他愈是無怨無悔,便襯得現在的她,愈是冷酷無情。
殷無覓心思浮動,根本在澧泉裏待不住,傷勢稍緩,就從澧泉出來了,一出來便聽到這些令他惱怒之事。
那一場萬衆矚目的大婚,讓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剖出仙元,讓三界來賓皆知他的仙身是如何修來,當時的情景,就算有昆侖君站在他身邊,恐怕也說服不了太多人。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殷無覓都陷在各種各樣以色魅主的流言裏,即便他全數通過了山主的考驗,亦有許多人不服他。
現下,失去了仙元,曾經那些支持他的人,說不定也會生出二心。沈丹熹如今所做的樁樁件件,更是在将他往低谷裏推。
他這個阆風山主的位置還沒坐熱,便有些風雲飄搖。
殷無覓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坐在軟榻上,面色陰郁地問道:“越衡,入澧泉之前,我是不是命你們好生留意熹微宮,替我看顧殿下,發生了這麽多事,為何現在才來禀報我?”
當頭的侍衛回道:“山主息怒,您心脈不穩,情緒不能劇烈起伏,是主君下令,不準我們往澧泉內遞消息。”
殷無覓手中緊握着一把形制特別的冰刀,緊扣的指縫裏有鮮血滲出,冰刀折斷處尖銳的棱角将手心割破,鮮血滴落下來,染紅了桌案上幾片碎瓷上殘留的紅霞。
這是侍衛從熹微宮外那一座焚毀臺上撿拾來的,焚毀臺的火光熄滅後,灰燼裏只剩下一些碎掉的瓷片和殘損的冰刀。
瓷片上是他曾親筆塗繪的朝霞映照水波之景,冰刀亦是他根據她畫的圖紙,用鍛劍的材料親手煉制,再一點點打磨成這般模樣,鑲嵌入鞋底。
她連這些都毀掉了,将那一盆芥子冰蓮也毀掉了。
那一盆芥子冰蓮是他親手打造,每一片花瓣,每一片葉上的脈絡,都是他一一打磨而成。那裏面有太多獨屬于他和神女兩人的回憶,是他們對彼此敞開心扉的見證之物,亦是最初的定情之物。
沈丹熹回到熹微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出了一批雜物焚毀,大火第二日,熹微宮裏又送出兩車薔薇,花枝都被剪斷搗毀,根莖也被焚燒過。
這些東西都是她曾經最愛,現在卻被棄如敝履。
她将與他有關的東西,以極其殘忍粗暴的手段,統統清理了,好似要昭告所有人,她很快也會将他從她的身邊徹底割舍,如同這般棄如敝履。
可是,為什麽?
他實在不懂。
從婚典當日,跌下晟雲臺之時,他便看不懂她了。
明明,大婚前的那一夜,破曉之前她都還忍不住想見他,他們曾那麽親密,她只有躺在他懷裏才能安然入眠。
在契心石前結下契約時,她望向他的眼神,還是那般真情實意。
契心石傳承自女娲,乃是天道聖物。若無堅如磐石之心,儀式怎麽可能成功,契心石能俞允他們結定永世姻緣,就證明他們對彼此之間的心意不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結契的那一刻,她的心意不可能作假。可為何,大婚之後卻全都變了?
殷無覓想起之前漆飲光得意洋洋地說過的話,自嘲般地低笑了一聲,攤開鮮血淋漓的手掌,盯着掌心裏那半截冰刀,“人心易變。”
好一個人心易變。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她這麽輕易變心。
殷無覓一把掀翻了桌案,桌上香爐,硯臺,書籍散落一地,巨響聲震得屋內的侍衛都是一凜。
蓮花香爐咕嚕嚕在地上翻滾,香灰灑了滿地,在燈火的照耀下,翻湧如烏雲,亦如殷無覓的臉色。
他冷沉着臉,手裏始終捏着那半截冰刀,摩挲着上面鮮血,問道:“我閉關這幾日,還發生了什麽?”
越衡一一回道:“另兩位山主和四位水君大人都往熹微宮遞過拜帖,但都被主君截下了,主君暫時沒有允許旁人去拜訪神女殿下。殿下也一直在熹微宮中,沒有外出過。”
他頓了頓,繼續道:“羽山少主亦客居在熹微宮中,羽族大長老在三日前離開昆侖,返回羽山,臨行前兩人發生過争執,但他并沒能将漆少主帶走。”
漆飲光,堂堂羽山少主,竟這般不顧禮數,不知廉恥。
殷無覓餘怒未消,起身扯下肩上外袍扔落地上,正欲喚人來為他束發更衣。
殿內四名侍衛身上忽然亮起神光,一道法印自他們身前浮現,懸于半空,法印呈圓形,其上流轉着繁複而古老的銘文,銘文變幻數息,最後同時定格在一個相同的敕令圖騰上。
殷無覓一眼掃過,眉心蹙起,心頭浮出不好的預感,這幾人皆是……
果然,下一刻便預感成真,那四名侍衛互視一眼,一同轉身面向殷無覓,卸下阆風腰牌,奉于手上,垂首道:“我等收到殿下召回之令,從即日起回歸熹微宮,只聽從神女一人之令,不再聽從阆風山主調遣。”
殷無覓氣息沉重,心口的傷越發刺痛,雙眼布滿血絲,似要淌下血淚來。
很好,她是當真想要與他割分得這麽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