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沈丹熹從懸星殿出來,有女官立即迎上來,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雲錦鬥篷,撐開油紙傘遮住了頭上飛雪。

“殿下,外面雪大天冷,主君命我們護送您回去。”

沈丹熹擡手推開傘沿,望了眼紛飛的大雪,開口說話時,唇齒間已能見霜白的水霧。昆侖的深春之景,因為昆侖君一怒,都被埋入茫茫雪霧當中。

作為惹惱昆侖君的當事人,沈丹熹卻半點沒有悔過歉疚之心,她接過傘,緩步往外走,說道:“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女官和侍衛互相看了看,躊躇地往前跟上兩步,“殿下,還是我們護送您回去吧。”

沈丹熹往後側頭,傘沿下露出的半張側顏如風雪一樣冰冷,跟随在身後的女官和侍衛腳步齊齊一頓,那一瞬間,諸人心中都浮出一抹惶恐之意,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眼前的神女和以往不太一樣了,不再允許他們有半點擅作主張的欲圖,即便那是為了她好。她身上與生俱來的威勢,重新在衆人之前劃出一條天塹,不容跨越,不容冒犯。

女官和侍衛靜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一道身影隐沒于雪霧中。沈丹熹沿着懸星殿外的長階下行,垂眸看了眼被凍在白玉長階上的兩灘血跡,提裙繞行過去,踏上宮闕之間的懸橋,往熹微宮走。

昆侖山上風雪大作,将花樹都遮擋進一片雪白之下,寒風嗚嗚地刮過耳邊,帶着能割傷皮膚的冷意。

方才在殿中時,沈瑱問她對殷無覓的殺心源自何處,沈丹熹細細一想,還能源自何處呢?

源自骨子裏就對他的厭惡,源自親眼目睹“丹熹神女”是如何在系統的指示下,低三下四求來的這份能夠拯救蒼生的大愛,源自他如今所獲得的一切,皆是從她身上刮去的。

這份大愛讓她失去了很多東西,身軀,尊嚴,自我。

讓她在九幽經受了三萬年的孤寂折磨,讓她靈魂生潰,醜陋不堪。

哦,還讓她失去了身邊人的愛。她現在看沈瑱,也覺得不過就是一個挂着“父君”頭銜的陌生人,一個別人的父親。

親眼見證沈瑱對穿越女百年的寵愛,親耳聽見他說更喜歡變了之後的穿越女,沈丹熹已經無法再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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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不甘被她咽進肚裏,掩進潰爛的魂魄裏,沈丹熹淡聲回道:“我不愛他了。”

沈瑱手肘撐在桌上,指腹按揉額角,等了片刻,沒等來別的解釋,甚覺荒謬。他凝目盯着她,像是想要透過她的軀殼,直接注視內裏的靈魂。

沈丹熹擡頭迎向沈瑱的目光,未有半分收斂,從回到昆侖,站到他面前之後,她的父君便一直用着這樣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她,好似想透過一切細枝末節去審查她為何會變成這樣。

如果當初他也能用這般細致的眼神去審視一下穿越女,該有多好?

穿越女也并非完全僞裝得天衣無縫啊,她要在系統的任務下,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一個低賤地魅,這不就是最大的破綻麽?她沈丹熹就算真的愛上什麽人,也不會為了一個男人這樣折辱自己。

明明是他與母神親自将她教養成這副模樣,她是什麽樣的性子,他難道不清楚?

就算他不曾看見過穿越女卑微讨好的樣子,那在她親自從他手裏拿走那杆筆,往“微”字頭上加上三筆,要求将小字改成“薇”時,他難道就沒有一瞬間的懷疑?

神通廣大的昆侖神君為何能眼瞎目盲到如此程度?叫另一個魂魄占據自己女兒身軀百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徹底抹去她的痕跡,放心大膽地做自己,他卻毫無所覺?

她回來之後,反倒是引起了他的警覺和懷疑。

沈丹熹轉念一想,也是,她回來的這麽幾日,所做之事樣樣都是穿越女絕不會做的,這樣大的變化,當然比穿越女耗時百年潛移默化的改變,來得明顯。

可要她學着穿越女那樣細水長流,她可做不來。

沈瑱看了她許久,所出口之言帶着神谕般的威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沈丹熹,昆侖的神女可以随性恣意,活成你想要的任何樣子,但唯獨不能是這樣。”

沈丹熹從他的口氣裏聽出了失望,這曾經會令她寝食難安,日夜反思,如今已經在她心裏引不起絲毫波瀾。

她歪了下頭,鬓上的孔雀翎色澤濃豔奪目,試探性地問道:“若是他本性為惡,将來會犯下滔天大罪,令三界難安呢?”

沈瑱道:“沒有誰有資格審判未來之罪,就算是天帝也不能。”

現在的殷無覓早已不是當初囚困于昆侖山腳下的低賤地魅,他是神女結過契的丈夫,是天帝下旨認可的阆風山主,是昆侖君悉心栽培了數十年的內定繼承者。

沈薇為了扶持他,将神女昔日擁有的一切人和勢,都拱手送與了他,退居幕後的這麽些年,殷無覓在昆侖的權威,可能早已超越她這個神女。

她動不得他,至少不能再像晟雲臺上時,那樣明目張膽地動他。

雪風掀起傘面,将油紙傘吹落懸橋,傘面上繪制的紅梅一點點被雪色掩蓋。沈丹熹站在懸橋中間,看了一圈四面飛雪,忽然發現,這雪花與九幽飄飛的灰屑何其相似。

她站于茫茫大雪中,依舊是孤身一人。

沈丹熹心跳忽然加速,眼前生出幻覺,在她眼裏的天地極快地暗下來,風雪密得遮掩住天光,雪也變成了鉛灰色,懸橋兩面的宮殿都在她眼中猛地拉遠,宮闕內的燈燭輝光大片大片地熄滅。

天地瞬間化成了囚籠,在越來越暗的視野裏,沈丹熹用力扣緊懸橋的鐵索,驚惶地瞪大眼,她似乎看到灰燼當中堆砌的一座座墳茔,還有被她從墳茔裏刨出來的枯藤。

“不對,不對……”沈丹熹用力揉眼,跌跌撞撞地往前逃了幾步,跌坐到地上,已分不清眼前所見的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象,“不對,我已經出來了,絕不能再回去……”

她抓起一把雪,看它們在手心裏,時而是潔白無瑕的,時而又是鉛濃的暗色灰燼。

究竟是雪,還是骨灰?

沈丹熹怔怔盯着片刻,實在辨不清眼中真假,索性擡手抓了它們塞進嘴裏。

遲鈍的五感緩慢地感受到了雪的冰涼,感覺到了它們在舌尖融化。

沈丹熹咽下一口雪水,多餘的雪從嘴裏嗆咳出去。

是雪。

九幽是沒有雪的。

她開心地笑起來。

意識從這種恐懼中掙脫出來後,眼中的幻象亦随之消散,周圍重新亮起來,熹微宮的殿宇隐隐可見,光亮雖被風雪遮掩,但一直都在。

一簇火光出現在懸橋上,比周圍一切都要明亮的光芒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沈丹熹抓住鐵索站起身,強迫自己收斂住外放的情緒,撣去身上碎雪,維持着體面,看着那光距她越來越近。

修長的身影從風雪裏走出,手裏提着一盞琉璃燈,燈盞內的雀火靜靜燃燒。

他穿着顏色十分濃郁的靛藍色錦服,外罩同色織金紗衣,狂風将他的袖袍吹得鼓動起來,束在金冠中的長發,亦随風而飛揚,發中夾雜五色絲縧。火光映照在他的發冠,映照在他滿身的刺繡,金色的羽紋格外耀眼。

像劈開陰霾的一束金光,填滿她的瞳孔。

漆飲光走近她身前,低眸看她,雀火的光将她整個裹住,說道:“殿下,我找了你好久。”

沈丹熹将琉璃燈奪過來,握進自己手裏才覺安心,她克制着心中餘悸,平靜地回道:“你找我做什麽?”

漆飲光沒說是因為封鎖雀火的那三根魂力金絲震顫,引得雀火搖曳。

他看了一眼她緊緊握住燈杆的手,用力到手背上的筋都浮出來,溫聲道:“只是在熹微宮等得太久,想出來走走,順便來接殿下。”

“多管閑事。”沈丹熹冷哼,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說道,“你接到了,走吧。”

“等等,殿下。”漆飲光側身阻了阻她的腳步,在沈丹熹不耐的目光中,擡手屈指,在她頰腮上掃過,蜻蜓點水一般,“你臉上有雪沫。”

沈丹熹瞳孔微縮,猛地揮開他的手,“別碰我。”她嫌惡地以袖蹭臉,大步離去。

漆飲光垂下手,目光移向橋面薄雪上淩亂的腳印,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小團雪喂入嘴裏,冰雪在舌尖緩慢融化,流入喉嚨裏。

昆侖山上的雪幹淨純粹,寒氣刺喉,算不得什麽美味。

她說她出來了,絕不能再回去。

從何處?

漆飲光的視線掠過遠處的懸星殿,回頭看一眼風雪當中漸行漸遠的人,揮袖将橋面殘留的足跡抹除幹淨,轉身追上前方那一抹身影。

熹微宮位于阆風山南,獨占一個小山頭,花樹環繞,青石鋪路,每隔十步便有一盞地燈。

地燈的石座被雕刻成不同的瑞獸形狀,口銜一根不盡木,日夜焚燒不滅。

到了宮殿前,沈丹熹拂過琉璃燈杆上的銘文,靈光流轉,将這一盞琉璃燈收束為拳頭大小,被她收入袖中,顯然沒打算将它還給原本的主人。

漆飲光收回想要去接燈的手,給自己找臺階下,“殿下如此喜歡雀燈,是我的榮幸。”

“殿下回來了!”

熹微宮裏湧出一群宮娥,見到她都很歡喜,簇擁着沈丹熹往裏走。

時隔經年,她再次回到自己成長的地方,然而,熹微宮裏的一切早已大變樣。

從入門處伊始,處處都讓她覺得陌生。

粗略一掃,便可見宮中不少樓閣屋殿都做了或大或小的改變,有的用途變動了,有的構造變動了。

她最常呆的書房從僻靜的樓閣換到了朝陽的東面,朝着花園,園中種滿不同品種的薔薇花,深深淺淺的花朵擠滿枝頭,風雪都掩不住。

每一扇窗都被擴開了,都打開時,四面通透,視野毫無遮攔。窗下挂着金銀貝殼冰片之類制成的風鈴,鈴下還有細長的木片或是布帛,上面寫着一些字和圖畫。

行走于熹微宮中時,時時會有叮鈴的碎響飄入耳中。

沈丹熹從廊下走過,揮手削斷了一串呱噪的風鈴,冰片串成的鈴铛碎落一地,其上絹布随風飄飛出去,落進花園的雪地裏。

有宮娥詫異地低呼一聲,立即跑去撿起雪地裏的絹布,拿回來,說道:“殿下,您怎麽突然要扯了它,這上面還有您作的畫呢。”

“是麽?”沈丹熹好奇地伸手接過,捋順潔白的絹布,目光落在絹布上畫着的那一只柔軟可愛的貍花貓。

那只貓仰躺在地上,四腳朝天,正捧着一朵薔薇花嬉玩。

“真是可愛。”沈丹熹白皙的指尖點在畫上,一寸寸撫摸過畫上小貓,欣賞了片刻,随後擡手,再次将它扔進廊外的雪水坑裏。

“殿下?!”那宮娥驚呼,被沈丹熹瞥來的眼神吓住,擡手掩唇,硬生生吞下喉中的聲音。

周圍的宮娥面面相觑,這一次,沒有人再敢上前去撿起它。

絹布上的貍花貓被雪水浸濕,墨跡洇染,一點點變得面目全非。

“哎呀,這麽容易就沒了。”沈丹熹遺憾道,眉目卻飛揚起來,明媚的笑意驅散了眼中的陰霾,她轉身對随在身邊的宮娥交代道,“将熹微宮裏所有的鈴铛都拆了,全部處理掉。”

一名宮娥上前回話,她面上有疑惑和不解,但卻沒有忤逆沈丹熹的意思,只是小心詢問道:“殿下,您的筆墨也要一并處理掉麽?”

回話之人是熹微宮中女官之首,沈丹熹還記得她,名叫栖芳。

沈丹熹颔首,随意道:“燒了吧,全都燒光。”她又看了一眼雪地裏開得嬌豔的薔薇,擡手點了點探進廊下的一朵花苞,“把它們都挖了,搗爛成泥,一株也不留。”

“可是,這些花是您和……”栖芳擡手攔住說話的宮娥,垂頭應是。

沈丹熹笑了笑,這些花是她和殷無覓親自種的。

她知道呀,她曾在夢裏看見過的。看他們從凡間各地尋來花種,植入土裏,每日裏精心呵護,薔薇發出新枝,長出花苞,盛開的頭一年,還在宮裏舉辦了一場賞花宴。

她也來賞了,只是無人知曉而已。

昆侖山上靈花蔓草無數,無人停留欣賞。因為神女喜歡,這一株凡塵之花被捧上高臺,成了昆侖山上萬花之首。

沈丹熹一片片揉碎手裏的花苞,別着急,她會将這裏不屬于她的東西,一一找出來,全部清理幹淨的。

沈丹熹回眸間,不經意瞥見衆人臉上難掩的惋惜,腳步頓了頓,開口說話時聲線柔和,卻無端叫人心驚,“我要是知道你們誰私藏了去,我會很不高興的。”

栖芳忙道:“請殿下放心,鈴铛、字畫和花,我們一定處理幹淨。”

沈丹熹這才滿意,在衆人簇擁中走進主殿,這地方,她是熟悉的,因為常入她的夢中來。她擡手撩過門側垂下的幕簾,一路走一路撫過殿內的擺置。

起居主殿內的物件擺置,也與她曾經的習慣全然不同,讓她走在殿內的每一步路都覺不适。

沈丹熹擡眼,一眼便掃見那一張椿木博古架,架子上擺滿了珍奇的玩意兒,将這一間外殿也隔出內外兩處空間。博古架正中最顯眼處,擺放着一盆睡蓮,葉綠花繁,蓮花瓣晶瑩剔透,有源源不斷的冷霧從盆裏漫溢出來,如瀑布一樣流淌至地面。

冷霧由濃到淡,漸漸消散于室內。

很漂亮的一景。

沈丹熹走過去,拂開蓮上冷霧,摸了摸蓮花花瓣。她記得這一盆冰蓮,層層蓮花瓣圈出的是一個芥子空間,花瓣中心包裹的是一座冰場。

穿越女很喜歡在裏面滑冰,這是她少有人知的一個愛好,她滑冰的樣子确實很好看,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充滿熱忱,靈動非常。她說,如果她不是昆侖神女,那她一定會是優秀的花樣滑冰選手。

但是,她來了這裏,成了昆侖神女,便只能躲在這一處芥子空間裏,偷偷地滑。

這一盆芥子冰蓮是殷無覓專門為她打造,裏面是極地的萬年寒冰。這一處芥子空間也只有他們兩人能夠進去,只有殷無覓看過她滑冰時美麗的模樣,他們第一次牽手,親吻,神魂交融,都在這一朵冰蓮裏。

這一盆冰蓮是神女最愛之物。

沈丹熹擡手,掌中蓄起靈力,用力掀翻了這一盆蓮。

嘩啦一聲巨響,白瓷的盆身碎裂,冰水淌了滿地,晶瑩剔透的蓮花也被摔掉了許多花瓣,凄慘地躺在水泊裏。

宮娥們被吓了一跳,但已無人再敢上前來勸慰殿下,她們揣測不透神女的心思,也覺出眼前的殿下與以往不同,一個個侍立在殿中,噤若寒蟬,全然沒有了先前的活潑。

沈丹熹廢了這一處芥子空間,不帶絲毫感情地牽了牽唇角,吩咐道:“收拾幹淨,同鈴铛一起處理了。”

宮娥們連連應是。

沈丹熹盯着她們将地面收拾幹淨,沒留人在殿中伺候,屋內便只剩下沈丹熹和漆飲光兩人。

這一路走來,漆飲光一直都在,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沈丹熹身上,他将眼神克制得很好,不是先前那種過分打量的目光,似要撕開她的衣裳和血肉,将她從內到外,看個透徹。

——雖然,他很想這麽做。

但他現在不能,他只能克制而內斂的,将視線随意地落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觀察,打量,不至引起她的注意,而招來她的抗拒。

她在那麽清晰地和之前的自己劃清界限,分割喜好,神情之間有一種迫不及待想将它們抹去的暢快,和隐隐的報複意味。

她和之前的她不同。

和更早之前的她,也不太一樣。

多麽遺憾。

漆飲光随意地找了一張椅子坐下,看向外面攀在檐下取風鈴的宮娥,疑惑道:“殿下怎麽又不喜歡鈴铛了?”

沈丹熹斜倚在軟榻上,也望着檐下搖晃的風鈴,冷淡道:“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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