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漆飲光呼吸一滞, 遲疑片刻,還是聽?話地彎腰撩起衣擺往上提了提。

沈丹熹站定在他身側,伸手按在他後腰上,順着凹陷的?脊椎往下滑去, 最後落在他尾羽根部。他們二人的距離挨得極近, 沈丹熹的?舉動就像是從?側面抱住了他的?腰。

“殿下, 你……”漆飲光渾身的汗毛都因為她?的?過分觸碰而豎立起來,尾羽跟着輕輕顫抖。

沈丹熹餘光留意着他的反應,裝作渾然不覺他的?不自在, 再一次提出要求, 道:“尾羽展開一點, 我要好?好?選一下,應該還你哪一根。”

上次在密陰山上, 她?取了他一根尾羽, 現下還有六根尾羽上落有她?的?靈印标記,沈丹熹得挑一挑, 選一根最不好?看的?還給他。

漆飲光捏着衣擺的?手指一寸寸收緊, 手背上青筋嶙峋,極力克制着自己?愈加沉重?的?呼吸。

他轉頭瞥向身側之人,從?她?臉上未看到絲毫狎昵之意?, 她?并不是在故意?捉弄他,而是真的?在認真考慮該選擇哪一支尾羽, 是他自己?心猿意?馬, 在她?的?指尖觸碰下,身體可恥地産生了快意?。

沈丹熹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輕顫, 只?要稍稍擡眼,就能看到他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垂, 這樣的?身體反應,看得出來,他的?确很喜歡她?的?觸碰。

拖延在地面的?尾羽抖了抖,展開了一個含蓄的?弧度。他沒?有完全開屏,但這個程度已足夠看清楚她?标記過的?羽毛。

金色的?靈印纏繞在雀羽纖長的?羽管上,與幽藍色的?妖力交纏在一起。

沈丹熹仔細感應了一下,笑着說道:“看來你将它們養護得很好?。”

每一支尾羽的?羽管都如玉石,羽毛柔軟亮澤,毫無瑕疵,也不知是不是她?私心作祟,總覺得自己?的?這幾根羽毛比起其他未标記的?羽毛,要格外?好?看些?。

沈丹熹一時挑不出來。

她?的?手心一直貼在他後腰上,漆飲光忍耐良久,感覺到身體上一些?不妙的?變化,他瞳孔微顫,嗓音幹澀地催促道:“殿下,請快一點。”

“好?吧。”沈丹熹也不再磨蹭,随意?擇選了一根有靈印标記的?尾羽,她?指尖動了動,那一根尾羽上的?靈印霎時如金蛇游走,順着羽管往上游來,沒?入漆飲光衣擺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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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飲光感覺到從?自己?尾骨上竄過的?靈印,整個人都是一震,猶如被天雷擊中,細密的?電弧從?尾椎炸開,流竄過四肢百骸,叫他渾身戰栗,差點軟了腳。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踉跄地退開兩步,震驚地轉眸看了沈丹熹一眼,對上她?不明就裏的?無辜眼神,又倉促撇開視線,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匆匆從?朗月臺跳下,化為五色流光遁入夜空。

“等等,你跑什麽……”沈丹熹握着回歸手心裏的?靈印,将他一系列過激的?反應收入眼底。

直到孔雀的?五色神光徹底消融于月色中,她?才斂下僞裝的?無辜表情?,重?新低頭看向手裏的?靈印。

方才取回靈印時,她?是故意?引導着靈印從?尾羽根部沒?入他體內,探查他的?脊骨。

他身內的?骨的?确不同。

“還真被剔過骨啊。”沈丹熹輕聲喃喃,眸中若有所思。

她?隐約記得一些?二十七年發生過的?事,漆飲光争風吃醋,暴起殺傷神女,令神女遭受重?創,昏睡整整半年才蘇醒。蘇醒過後,衆人擔心神女留有陰影,害怕再令她?難過,都不敢在她?面前再提及這件事。

當初,因身軀重?創昏睡,在九幽的?沈丹熹,也渡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沒?有任何外?界之景入夢的?時光。

等再次有畫面飄入意?識時,沈丹熹也早已不記得這件事了。

直到她?重?回身軀,回了昆侖,因昆侖中人對漆飲光不同尋常的?态度,零零碎碎地回想起來。

方才從?玄圃山主口中,她?才知道,那一次漆飲光竟然被昆侖君判罰了剔骨之刑。

受過這樣重?的?刑罰,再次見面,漆飲光竟還心甘情?願為她?驅使,死?皮賴臉地糾纏在她?身邊,因為她?的?一點觸碰就露出這番情?态。

漆飲光,你當真就這麽喜歡她?嗎?

沈丹熹五指收握,将手中靈印碾碎。

漆飲光從?朗月臺落荒而逃,五色神光慌不擇路地竄到山林當中一處寒潭,和那寒潭當中栖息的?神獸蠃魚打了一架,将它啄跑,霸占別?魚的?水潭,遁入水中浸泡半宿,才拖着濕漉漉的?羽毛回到居住的?客殿。

他未點燈,室內一片漆黑,黎明前的?這一段時間,黑夜格外?深濃。

漆飲光伏到床榻上,運轉妖力,一點點驅散羽毛裏的?濕氣,藍色妖光隐約照亮床榻之間,他披散着濕發,翻身側躺,伸手勾起一根柔軟的?尾羽,指尖順着尾羽羽管撫摸着上方銘刻的?靈印。

在過去的?漫長時間裏,這幾枚靈印,已經被他撫摸過了無數回。

許久之後,漆飲光收回了尾羽,從?袖中翻出一個錦囊,從?內倒出一顆琥珀色的?石子。

漆飲光盯着它看了片刻,伸手剝開領口,手指虛握,凝結出一道劍光,在心口上切開一個幽深的?傷口。

鮮血湧出,他痛得悶哼,極快地将那枚琥珀色的?石子埋入傷口當中。石子一入傷口,立即将湧出的?鮮血吸收殆盡,琥珀色的?外?殼破開,裏面生出幾縷根須,飛快紮入他血肉當中。

這東西?竟不是石子,而是一種植物的?種子。

漆飲光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琥珀色的?微光從?傷口鑽入,深入他的?心髒內,紮下根莖,迅速地成長起來。

心口上的?傷口在根須拉扯下,閉合到一起,只?剩下一道狹長的?痕跡,痕跡之內不見一絲血痕。

根須在心髒裏蔓延帶來綿密不絕的?刺痛,漆飲光蜷縮在榻上,妖氣漸弱,床榻裏的?妖光亦漸漸消散,最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他忍耐的?喘丨息聲隐隐回響,直至天方亮時才止息。

……

熹微宮中的?那一番動靜鬧得實在有些?大,因着孔雀法相在熹微宮上的?張揚露面,衆人擔心神女的?安危,時時關注着熹微宮的?動靜。

在熹微宮中所發生之事,想瞞也瞞不住。阆風山主狼狽至極地被打出熹微宮,随後,曾受他重?用的?三名玉昭衛被除名,逐出昆侖,永不準回。

這兩個消息如長翅一般飛快傳遍昆侖上下,直接撕裂了表面那一層薄薄的?冰面。

若此前,“神女與阆風山主生出嫌隙”只?是在暗中流傳,那現下,便是直接被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天墉城中,為神女慶賀大婚的?喜色都還沒?退,衆人就又被這個消息砸懵了。輿論沸騰,猶如滴水入油鍋。

各種流言甚嚣塵上,昆侖子民對羽山少主的?積怨再次爆發,一邊倒地聲讨起橫插一腳的?漆飲光,要求神女殿下将他逐出昆侖。

但緊随着,“阆風山主曾要求神女剖丹相送,是借由神女仙元才得以脫胎換骨,修得如今的?仙身”這一道流言在天墉城中暗暗傳開。

晟雲臺上所發生之事,本已經被昆侖君壓制下來,現下也再次傳揚開來。

一時間,不論是阆風山主殷無覓,還是羽山少主漆飲光,都被人架在火上,口誅筆伐。

至于神女?

神女殿下是這世間最純粹的?山水之精所孕,在昆侖萬靈的?祈盼中出生和長大,身心純淨,至真至性,一定是被他們欺騙的?。這兩個人,誰都配不上昆侖的?神女。

衆人将三界當中別?的?仙神天驕輪番提了個遍,希望神女能把目光放寬泛一點,不必只?在他們二人當中做選擇。甚至也不必非要結契道侶不可,衆人所願,只?不過想要他們的?神女開心即可。

沈丹熹聽?着玉昭衛收集而來的?消息,對于天墉城中民衆的?反應很滿意?。

昆侖子民對神女的?偏愛已經到了完全偏頗的?程度。

從?小到大,不論沈丹熹做什麽,都有他們在後面搖旗吶喊。這也助長了神女曾經那副毫無顧忌,膽大妄為的?脾氣。

現在,他們亦如從?前。

作為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其中之一,漆飲光在熹微宮裏依然待得十分心安理得,他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裏聽?來一則流言,興致勃勃地跑來講給沈丹熹聽?。

“有道是,神女與羽山少主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曾想,卻被阆風山主橫刀奪愛。”

“羽山少主悲痛無比,蟄伏多年,終于在神女大婚之日王者歸來,重?新奪得了神女的?芳心。神女殿下此番欲要與羽山少主再續前緣,打算同阆風山主解契。”

“可阆風山主不願,才會強闖熹微宮,随後被殿下命人打将出來!由此可見,殿下的?心早就已經偏了。”

沈丹熹聽?他眉飛色舞地說完,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嫌棄道:“這是何人編的?惡心無聊的?話本段子,找出來,我定要把他舌頭割了!”

玉昭衛互相看了看,面露難色。天墉城中都是恨不得将阆風山主和羽山少主二人除之而後快的?言論,他們還真沒?聽?到過這一版本的?流言。

他們合理懷疑,編出這個留言之人,就是眼前這位羽山少主。

漆飲光笑眯眯道:“我覺得編得挺好?,橫刀奪愛,破鏡重?圓,波瀾起伏,峰回路轉,實在令人回味無窮。殿下若是真的?欲同羽山少主再續前緣,我想他定也是願意?的?。”

沈丹熹面無表情?,對曲霧道:“把他打出去。”

曲霧當即拔劍而起。

漆飲光連忙讨饒,“哎,殿下手下留情?,您要是再把我也打出去,昆侖子民說不定真要闖上蓬萊,去把浮璋神君綁過來,叫殿下選了。”

漆飲光被曲霧用劍抵着,請出大殿,還不忘委屈地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萊那條龍好?看多了。”

陷在流言漩渦裏的?另一個人,此時卻并不好?過。

自從?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趕出熹微宮後,殷無覓就一直浸于澧泉中。

澧泉中心浮着一方蓮臺,半沉于水下,殷無覓雙眸緊閉盤膝坐于蓮臺,大半的?身軀都浸泡在水中。

精純至極的?金色靈霧環繞在四周,靈霧洇濕他的?衣衫,衣料緊貼在身上,透出底下膚色。從?心髒上那一道貫穿傷口內,能看到植入其中的?扶桑仙果。

扶桑仙果已與他的?心髒半融在一起,随着心髒跳躍,光芒亦一明一滅,仙果內的?精華合着血液從?心髒而出,順着經脈流淌過全身,再回歸心髒,治愈着他遭受重?創的?法身。

因他心不靜,念難消,周圍的?金霧時有動蕩,扶桑仙果治療的?效果也遠不如預期,心口的?傷總是反複,無法徹底愈合。

殷無覓不知又夢到什麽,眉間深深一蹙,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安地來回轉動,面上露出極為痛苦之色。

在擾亂心神的?夢境裏,殷無覓又重?歷了一遍過往。

從?他被沈瑱帶出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界,到被沈瑱鎖在昆侖山腳下那一座偏僻的?山間小鎮,再到昆侖神女違背父命,私自放了他,跟着他一起逃離昆侖,浪跡人間。

這些?記憶與他而言,已經有些?久遠了,舊得像是牆上斑駁的?彩繪,被他掩藏在內心深處,如今因為沈丹熹的?質問,又從?記憶裏翻湧出來。

與神女一起浪跡人間時,他其實并沒?有遭受什麽太大的?磨難。那個時候的?他,心硬得與石頭無異,他是在仇恨中浸泡長大的?,滿腔裏裝着的?也都是仇恨和惡意?,沒?人教過他什麽是愛,他也從?未感受過愛。

對于神女殿下交付給他的?心意?,他只?覺得有趣,揣摩過後,發現可以拿捏,可以加以利用。

随後,他便将她?利用了個徹底。

殷無覓剛出昆侖時,對于自己?這具廢骨還沒?有那麽深刻的?認知,他只?以為是昆侖的?典籍太過高深,才會不适合他這樣沒?有基礎的?人修習,是以,他試圖去那些?人間宗門,尋求一些?基礎的?功法典籍。

可他這種半人半妖的?怪物,在人間并不受人待見,尤其在人妖沖突日益激烈的?當下,沒?有一個修仙玄門會向他一個來路不明的?低賤地魅主動奉上宗門的?功法典籍。

殷無覓屢遭羞辱,心中憤恨,在又一次被人粗暴地轟出宗門後,他轉眸看向跟随在身邊的?少女,問道:“殿下真的?喜歡我麽?”

神女不知他為何忽然有此一問,愣怔片刻方才點頭,“當然。”

他唇角勾起譏諷笑意?,“那為何你看着我被人這般欺負,卻無動于衷?”

神女皺了皺眉,上前一步,纖長的?手指在身前翻動,掐出一個法訣,在半空凝結出大片的?冰淩,朝着把守在門前的?修士射去,“那我幫你教訓他們。”

先前還趾高氣昂地羞辱他的?修士,被冰箭追得四處逃竄,發出慘叫。

殷無覓并不覺得暢快,他搖了搖頭,說道:“不夠,殿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可是,他們不願意?給,總不能強搶。”神女為難道,“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是被父君發現,他一定會追尋過來,将你重?新鎖入山下那一座小鎮裏。”

從?昆侖逃離後,每走一個地方,沈薇都會小心地隐匿自己?的?蹤跡,就連該随身保護她?的?玉昭衛都被她?丢在昆侖,就是擔心被沈瑱發現了。

殷無覓當然也知曉這個隐憂,他擡手輕輕将她?鬓邊碎發拂到耳後,誘哄道:“不能明搶,但我們可以暗拿,以殿下的?本事,想潛入一個人間宗門,又有何難?”

沈薇掐訣的?手指頓住,瞪大雙眼,難以置信道:“你叫我去偷?”

大概“偷”這樣的?字眼,于高貴的?神女殿下而言,實在太過于羞辱,殷無覓看到她?眼中凝聚起的?淚意?,體貼地解釋道:“不能叫偷,只?是借用而已,待我看完了,再還給他們就是。”

她?猶豫不肯,殷無覓耐心耗盡,冷下臉色,“殿下也看見了,我這樣的?身份,玄門之人恨不能将我打殺,更不可能收我入門下去修習他們的?功法,除了另辟蹊徑,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麽?”

“還是,殿下也覺得,我這樣低賤的?雜種,不配碰玄門的?功法?若是如此,殿下大可回去昆侖,做你高高在上的?神女,也不必跟在我身邊,受這份委屈。”

殷無覓說完,拂袖而去,将她?一個人丢在了那座玄門前。

他第一次這麽做的?時候,心中尚且忐忑,并不敢保證沈丹熹會聽?他的?,她?或許會真的?選擇回去昆侖,繼續當她?高高在上的?神女。

那一夜,他抱臂坐在客棧裏,半晌都沒?能睡着。直到後半夜,有人推開窗翻入屋內,點燃了桌上的?燭臺。

殷無覓睜開眼,看她?走過來,将一個儲物袋放到他手心裏,說道:“你快些?看,看完了我就還回去。”

他拆開儲物袋,從?裏面倒出了許多珍藏的?功法典籍,“你為什麽又願意?了?”

她?道:“因為我更在乎你。”

在乎。真是一個美?妙的?詞語。

殷無覓擡眸看向坐在床沿,一副因為做了違心之事而惴惴不安的?人,心底忽而生出難以言喻的?愉悅,不是因為手邊的?功法,而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

看她?因為在乎自己?,而為自己?破例,讓他心中泛出熱意?。這是他第一次品嘗到這種熨帖的?滋味。

他們去了好?多不同的?宗門,劍修、刀修、法修等等,神女殿下為他“借用”了很多不同道統的?功法,可殷無覓都無法修習,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問題不在功法典籍,而在于他的?根骨。

——他生了一具無法修行的?廢骨。

殷無覓最終也沒?有把那些?功法還回去,他一怒之下将所有的?典籍都燒了。

在逐漸熄滅的?火星中,她?抓起一把殘餘的?灰燼,紅着眼睛,第一次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

殷無覓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抓起袖擺一下一下擦拭她?被書灰染黑的?手,“因為它們沒?用,沒?用的?書還留着做什麽?”

“可是,你答應過我,會讓我還回去。”神女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指尖上,殷無覓動作頓了頓,随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拭她?的?手指,說道,“燒都燒了。”

他哄着她?,難得對她?輕聲細語,将她?手上的?黑灰擦淨,自己?袖擺反倒留下一片髒污,“好?了,我把你的?手擦幹淨了,就算髒也是我髒。”

這一次,神女殿下氣惱地冷落了他兩天,在他被那些?追尋失竊的?典籍找來的?玄門修士打傷時,還是跑出來救了他。

他們被玄門修士追得到處躲藏,沈薇更加不敢暴露自己?昆侖神女的?身份了。

殷無覓發現了自己?根骨的?問題,開始試圖重?塑根骨。他試圖用一枚又一枚的?妖丹來清洗體內屬于人的?那一半血脈,讓自己?成為純血的?妖。

一開始神女并不願意?幫助他,但沒?關系,殷無覓早就知道該如何利用她?對自己?的?這份“在乎”,将神女殿下引入妖邪聚集的?洞窟,達成自己?的?目的?。

要麽替他殺了這些?妖,取來妖丹給他,要麽和他一同葬身在妖邪腹中。

這種方式十分冒險,但是每一次賭贏之後,殷無覓心中都會生出一種強烈的?熱意?,一種強烈的?被她?愛着的?熱意?,像是能融化他的?心口。

這種感覺實在讓人着迷,讓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她?。聽?她?一次次問他為什麽時,殷無覓總是想,為什麽呢,因為她?總會原諒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得到她?有多愛他啊。

殷無覓從?這個紛亂的?夢境裏,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經那種卑劣的?心思,悔恨充斥心海,他掙紮着想要醒來。

可夢魇太深,他就像陷入泥沼,一時難以清醒過來。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這一聲撕心裂肺的?質問,将殷無覓掙紮的?意?識再次拉入夢境深處。

夢裏的?場景飛快地更疊,殷無覓眼前出現大片大片的?紅,廊下挂着紅燈籠,樹上披戴紅綢,這是一個大婚的?場景。

但很快這些?場景都沒?淹沒?在了陡然炸裂的?火光裏,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一身紅妝的?少女從?洞房跌跌撞撞跑出來。

鳳釵落到地上,發出脆響,她?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浸透,白皙的?臉頰上亦染着刺眼的?血痕。

在她?身後,喜燭照出的?光裏,忽然冒出一個龐大的?影子,那影子扭曲游動,映照在窗紙上格外?猙獰。

很快影子脹大到整個房間都裝不住,房屋轟隆一聲垮塌,磚瓦之下露出一條扭動的?巨蛇,蛇妖掙紮地豎起頭顱,頸項七寸處有一道猙獰的?傷口。

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湧出來,它掙紮了一下,最後猛地砸到地上,在血泊中垂死?抽搐。

神女帶着半身的?蛇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半晌後忽然笑起來道:“你沒?有中蛇毒?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這都是你給他出的?主意?,你又騙了我。”

她?從?袖中取出金光燦燦的?大妖內丹握在手中,“你就這麽想要妖丹嗎?”

想要到親自做局,引她?入甕,她?取蛇妖內丹,本來是想救他的?,結果到最後發現,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場戲碼。

殷無覓被她?質問的?眼神看着,此時才從?夢境裏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有昆侖君坐鎮人間,扼制妖禍,能在人間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無大危害的?小妖,神通厲害的?大妖都在棄神谷內,他觊觎大妖妖丹,最終選擇踏入了這一處不受神佛管束的?污濁之地。

神女曾為了他來過棄神谷,還引得棄神谷裏的?幾只?大妖争奪,其中之一便有眼前這一條蛇妖。

他察覺了蛇妖對神女的?心思,所以做了這麽一個局,故意?被蛇妖擒住,身中蛇毒,以他的?命為要挾逼迫神女成婚,他篤信沈丹熹最後還是會選擇他,會為了救他殺了那條愚蠢的?蛇妖。

他當然想要妖丹,若不是想要妖丹洗骨,他又何必踏入這種危機四伏的?地界來?

殷無覓見她?轉身要往那條蛇妖走去,似乎想要将妖丹還給它,他心中慌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怎麽,你在心疼那條蛇妖?你才和他相處幾日,就這麽信他說的?話?”

“我的?确中了他的?蛇毒,沒?有妖丹解毒,我很快就會死?,可能等不到天亮。”他說着,松開了她?的?手腕,“你若信他,那你便去救他吧。”

殷無覓倚靠在廊柱旁,眉目都隐藏在陰影裏,看着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她?臉上,将她?眼中的?左右為難照得分明。

她?竟然因為一條觊觎她?的?蛇而為難,沒?有毫不猶豫地向他走來。

殷無覓盯着她?,心中翻湧着一些?惡毒的?念頭,她?每多徘徊一刻,他心中的?惡意?便多翻增一倍。

在晨光破曉前,沈薇還是選擇了走向他,将妖丹放入了他手中。殷無覓勾了勾唇,心中并沒?有多少喜悅,他原本打算将這一場戲演到底,讓她?當真以為自己?需要這枚妖丹解毒,永遠都不必知道真相。

可他現在改變主意?了,他握着妖丹,故意?拖延了片刻,仰頭看向東方,晨光從?院牆外?斜鋪過來。

神女急切道:“你快服下內丹!”

殷無覓在朝陽中露出笑顏,越過她?看向血泊裏的?蛇妖,“看來她?選擇了我。”

沈薇動作一頓,怔愣了看了他片刻,似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去。

蛇妖倒在血泊中,茍延殘喘多時,終于在她?選擇走向另一個人時,卸下了強撐着的?最後一口氣,它的?妖身在朝陽下消散,片片蛇鱗剝落,如陽光下融化的?積雪。

在消散的?最後一刻,蛇妖化為人身,身上還穿着鮮紅的?喜服,最後對她?笑了一下,“我對殿下是真心的?,能與殿下有一夜的?夫妻緣分,我已知足,我不怪你。”

殷無覓聞言,身軀驀地繃緊,立即伸手過去抓起她?的?手腕,扯開衣袖,直到看清她?手臂內側殷紅的?丹砂印記,緊縮的?瞳孔才舒展開。

蛇妖的?身影消失,妖身飛快崩隕,最終只?留下一條猙獰的?蛇骨浸泡在血水中。

殷無覓托住她?軟倒的?身子,伸手擡起她?的?下巴,才看到她?滿臉的?眼淚,那些?眼淚順着她?的?下巴不斷滴入他的?掌心裏。

“你在為他哭,你喜歡他了?”殷無覓問道,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這種滋味翻攪在他心頭,讓他心口生出尖銳的?刺痛,倒像是真的?中了蛇毒一樣。

她?沒?說話,只?是看着那條蛇妖的?屍骸流淚。

殷無覓蹲下身,擡着她?的?下巴,用袖子粗暴地擦她?的?眼淚。

“你不是說只?會喜歡我嗎?不是說只?會愛我嗎?為什麽要為別?的?男人流淚?”殷無覓問道,她?哭多久,他就擦多久,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淚為止,“我說過了吧,我喜歡幹淨的?人,身體幹淨,心也幹淨。”

“真想在你的?心上也點上一顆守宮砂,好?讓我可以判斷你是不是只?屬于我。”

木然流淚的?人終于被他這一句話觸動,看他的?眼神透出恐懼。

殷無覓擡起她?的?手臂,輕輕撫摸那一粒鮮豔美?麗的?丹砂印,口氣無比惋惜,“可惜,這世上沒?有這樣的?東西?,可以驗明人心。”

他耐心地等着她?,哄着她?,“好?啦,哭一會兒就行了,再哭下去,我會真的?懷疑的?。”

心口的?疼痛越來越烈,攪亂了他的?意?識,夢境開始變得混沌,在驚醒過來的?最後瞬間,殷無覓只?看到她?轉眸看向他時,那一雙如琉璃般破碎的?眼。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她?又一次聲嘶力竭地質問他。

殷無覓猛地睜開眼,按住心口,鮮血從?他的?指縫裏滲出來,滴落至澧泉靈湯裏。

心痛的?感覺讓他窒息,不是因為心上的?傷,而是因為他從?前做過的?那些?混賬事,的?确将她?傷得很深。在時隔經年之後,才從?遙遠的?過去,插入他心中,讓現在的?他心疼得猶如刀絞。

沈丹熹說得對,他曾經做過的?樁樁件件,都比她?将他逐出宮門要過分,過分百倍千倍。

“薇薇,對不起……”殷無覓痛苦地埋下頭,還沉浸在夢魇裏,沒?有徹底清醒,低聲喃喃,“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守在外?間的?越衡聽?到動靜,快步走進殿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令人驚駭的?畫面,殷無覓心口鮮血汨汨,幾乎将蓮臺四周的?水全部染紅,他整個人都像是泡在血水裏。

“山主!”越衡失聲喊道,他停駐在池邊,未得主君允準,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踏入澧泉當中的?,“山主,你快定神守住心脈!這樣下去你身體裏的?血會流盡的?,就算是扶桑果也治愈不了你的?傷!”

只?可惜,殷無覓已聽?不進他的?話,他完全失了神,陷入了魔障當中,只?嘴裏喃喃地喊着神女的?名字,不停道着歉,說他知錯了。

澧泉殿內的?靈霧瘋狂湧動起來,金色的?霧氣裏染上了血色,竟有了一種走火入魔的?趨勢。

越衡心急如焚,在腦中快速思考着辦法,如今昆侖君還未回山,他無法向主君求助,神女殿下……

殿下就不更可能了,從?越衡的?觀察來看,自晟雲臺後,他就在神女眼中看不到她?對山主的?情?意?了,也就只?有山主還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赤水和黑水水君呢?這個時候只?能去找他們了。

越衡打定主意?,轉身正?要離去,正?當這時,虛空之中忽而響起一聲空靈的?鈴铛音。

叮鈴——

缱绻鈴音傳入殷無覓耳中,将他從?魔障中激醒,堪堪吊住了他的?心神。

越衡餘光掃見澧泉裏的?人擡起頭來,眼中有了清醒的?跡象。

他驀地停步,又聽?鈴音響起,耳尖動了動,視線循着鈴音傳來之處找去。從?殷無覓挂在屏風上的?衣袍下,看到了那一根垂挂鈴铛的?穗子。

越衡随侍殷無覓身旁多時,自然認得這條穗子,是神女殿下曾經親手編織而成,穗子上挂着的?鈴铛名為相思鈴,鈴铛裏面是沒?有鈴舌的?,只?能以彼此相思催動鈴音。

難道真的?是他看錯了?殿下對山主并非真的?薄情?無義?

殷無覓陷入魔障的?神思在相思鈴音下清醒過來,重?新盤膝坐在蓮臺上,結印守住心脈,逸散在水裏的?血色随着靈霧湧動,漸漸被收斂回他體內。

……

外?面夜色深濃,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宮娥,只?有曲霧固執地守在她?的?寝殿門外?。

清亮的?月華穿透鑲嵌在屋頂的?明珠,灑落下來,為滿室披上一層朦膿銀霜。

殿內卧具,屏風,軟榻,多寶閣,滿室的?擺置,垂挂的?帷幔,全都被撤換一新,按照沈丹熹從?前的?習慣重?新布置過。

但沈丹熹躺在這一間從?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無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間也難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睜眼到天亮。

反正?睡不着,沈丹熹索性便也不怎麽睡了,她?取出雀燈擺在床頭的?幾案上,榻上鋪開的?皆是術法卷軸,重?溫以前修習過的?術法,時不時加以改動。

無數細小的?銘文?在雀火光芒中跳躍,像一只?只?盤旋的?螢火蟲,在她?指尖下結成不同的?靈印法陣。

直到神識感覺疲憊,再難以集中精神,受她?控制的?銘文?也開始模糊之後,沈丹熹才揮袖收回所有銘文?,擡手揉了揉額角。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傳來兩聲“篤篤”的?輕響,一只?小雀從?窗上雕花空隙裏擠進來,撲騰翅膀拱開殿內垂挂的?輕紗,飛來床榻邊。

“你不睡覺,跑來我這裏做什麽?”沈丹熹轉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彈,将圓滾滾的?小山雀彈得仰倒進軟枕上。

山雀細短的?腳努力從?蓬松的?肚子下伸出來,露出綁在腳上的?小布條。

“嗯?”沈丹熹解下布條,撚開來看,上面密密地寫?着許多字。

——殿下睡不着麽?需要有人陪你夜聊麽?小可不才,願意?毛遂自薦。

——殿下手臂上的?傷是不是還沒?有長好??前夜我見你撓了好?幾次手肘,今天白天我便去找了昆侖醫官,配置了一些?止癢祛疤的?藥膏,但是一直沒?有機會拿給殿下。

——殿下既還沒?睡,不如,我現在拿來給你?

——殿下若是允準的?話,便敲一敲雀燈,雀火搖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着雀火光芒,費力地将布條上的?蠅頭小字讀完,蹙眉按了按手臂,手臂上的?傷其實已經大好?,只?是新生的?肌膚太過嬌嫩,與衣袖摩擦到會一些?不适罷了。

昆侖的?神女不缺靈藥,生肌止癢祛疤的?藥,熹微宮中應有盡有,并不需要他這麽一個外?人來獻殷勤。

沈丹熹将布條扔入火中,看着它被雀火舔舐幹淨,燒化成灰。靜坐片刻後,她?還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燈外?的?琉璃燈罩,燈內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躍地跳動起來,宛如一只?展翅的?小鳥。

山雀歪着頭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頭上找到一個舒适的?位置,蜷縮成一個小毛球,閉上眼睛睡覺了。

床榻的?主人卻站起身,赤腳踩上地上綿軟的?絨毯,從?衣櫃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勁裝裹到身上。

不多時,殿外?傳來曲霧的?話音,口氣裏滿是戒備和敵意?,“羽山少主,現在夜深,神女也已經睡下,你來做什麽?”

漆飲光溫聲道:“我來這裏前,已求得殿下允準,勞煩大人進去禀報一聲。”

曲霧單手壓在配劍上,靜默地站在原地,滿懷戒備地上下審視他許久,才不情?不願地轉過身,準備推門進內通報。

正?當這時,門扉嘩地一聲被從?內打開,沈丹熹的?聲音隔着重?重?輕紗飄出來,問道:“會梳頭麽?”

門口的?兩人都是一愣,曲霧立即道:“我這就去喚栖芳進來為殿下梳頭。”

漆飲光道:“我會。”

曲霧震驚地轉頭瞪向漆飲光,急道:“殿下,栖芳很快就能來了。”

屋內之人卻沒?有理會她?,徑自道:“那你進來,給我梳頭。”

“好?,殿下,我進來了。”漆飲光應道,擡步往裏走。

曲霧在外?猶豫片刻,實在放心不下,也跟着擡步跟進去。

雀燈的?光将室內照得明亮,繞過一面屈戍屏風,漆飲光目光落于妝臺前的?身影,明明夜深,她?卻穿着齊整,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裝,腰封束出窄窄一段腰身,只?有長發披散在身後,在雀燈的?光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韻。

他的?喉結不由得上下滑動了下,心髒處立即泛起綿密的?刺痛,能清晰地感受到植物根莖在自己?血肉裏肆意?生長的?感覺。

單單只?是見到她?,他便如此高興。

沈丹熹從?鏡中擡眸看他一眼,目光示意?窗下水臺。

漆飲光聽?話地在水臺裏洗幹淨手,用綢布擦幹,又從?臺面擺置的?玉盒裏挖出一小塊桂花香的?脂膏潤過手,才擡步走過去,伸手捧起她?綢緞般順滑的?烏發。

他其實并不會梳姑娘們那種繁複的?發髻,用梳子裝模作樣地梳理了幾下後,便挑起三股發絲編辮子。

漆飲光一口氣編了好?些?細長的?辮子,最後将它們與所有發絲攏在一起,束于頭頂,用發帶牢牢纏住,還取出一個自用的?銀色發冠套上,再用銀簪固定。

這顯然是他常給自己?梳的?發型,花裏胡哨的?孔雀,時間寬裕的?時候,也會給自己?編這種細長的?辮子,辮子裏還會纏入一兩根彩色的?絲縧。

他給沈丹熹束的?這一個高馬尾,冠中垂下的?辮子裏,也有彩色絲縧。

曲霧在旁看着羽山少主給神女梳頭,指尖懊惱地摳着劍柄,這種簡陋的?發型,她?也會梳!

但即便是這樣簡陋的?發型,神女梳來卻也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睛。鏡中映出的?面容精致如畫,每一筆都稱得上巧奪天工,高束的?發冠似乎削弱了一點她?身上的?柔婉,讓她?多了幾分張揚奪目的?英飒之氣。

曲霧心神不由恍惚了一下,覺得神女殿下似乎有哪裏變了,但仔細去看,又覺得她?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沈丹熹對着鏡子照了照,嫌棄道:“醜死?了。”

漆飲光虛心接受批評,并立即改正?,“我以後多學幾樣好?看的?發型,下一次保管為殿下梳得漂漂亮亮的?。”

沈丹熹不置可否,又對着鏡子照看片刻,勉強接受了這個簡陋的?發型,她?起身從?妝臺前站起來,聽?身後人問道:“殿下這麽晚了,難道還要外?出麽?”

“反正?你也睡不着,便随我去朗月臺對練吧。”沈丹熹颔首,伸手想去取床頭的?雀燈。

他哪有睡不着?他只?是感應到她?将雀燈取出來,知道她?睡不着,才想要陪她?說說話。漆飲光心裏雖這樣想,搶先提起雀燈,“殿下,請。”

沈丹熹看了一眼搖曳的?雀火,擡步往外?走去,也就是在這時,她?忽而聽?到了一陣幽微的?鈴铛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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