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鈴音一聲接着一聲, 被掩蓋在什麽東西?之下,并不響亮,跟随在她身後的漆飲光和曲霧都沒能察覺,但沈丹熹卻對這個聲音尤為敏銳。

她驀地停下腳步, 轉身?返回內殿, 走?向多寶閣, 話音已帶上不悅,“我?不是說過?,要将熹微宮裏的鈴铛全部處理幹淨麽?”

曲霧不明就裏, 直到沈丹熹循着鈴音, 打開多寶閣上的一個碧玉匣子, 看到內裏叮叮作響的鈴铛時,她才反應過?來, 忙道:“這是殿下珍愛之物, 沒有殿下的命令,我?們也不敢随意處置。”

沈丹熹從匣中取出那一只鈴铛, 鈴铛呈半開的花苞狀, 外重花瓣往外綻放開,內有一重花瓣往中心合攏,鈴身?雕刻有細密的花紋, 這只鈴铛被編織在銀色的絲縧當中,是一樣頗為精致的配飾。

“相?思鈴。”漆飲光一眼便認出這一只?鈴铛, 眼中的笑意淡下去, “上次三界盛會?時,阆風山主?為博殿下一笑, 拼盡全力搏入英才榜前十,入神器庫中什麽都沒拿, 只?拿了這一對鈴铛,一時傳為佳話。”

“這是一對鴛鴦法寶,持有雙方不論相?距多遠,都可互寄相?思,的确是殿下珍愛之物?。”

沈丹熹聽他這麽一說,隐約也想起?來這一回事。

上一屆三界盛會?拿出的所有神器法寶中,這一對鈴铛是最無用的一樣,大家?辛辛苦苦搏入前十,沒有誰會?想去選這麽一件只?用作道侶之間傳情?的玩意,是以,當有人放棄其他神器而選了它?時,反倒引人矚目,也就傳開了。

沈丹熹在九幽之時,從飄入意識的景象裏,親眼見着殷無覓和沈薇握着鈴铛,取彼此心中相?思為引,化入鈴中,生成鈴舌。從此以後,唯有他們二人對彼此的相?思可以撞響此鈴。

沈丹熹盯着手心鈴铛,聽着一聲聲缱绻的鈴音,神情?沉斂。

相?思鈴以彼此相?思催動,是一對兒法寶,一只?在殷無覓這裏,另一只?自然在神女手裏。

沈丹熹此前命人徹底整改熹微宮,清理出去許多穿越女遺留下的物?件,将宮殿形制也俱都按照自己以前的習慣重新布置過?。

但若無她親自下令,并沒有人敢擅動神女殿下收藏的東西?。這一只?相?思鈴是穿越女極為寶貝之物?,有專門的寶匣收撿,沈丹熹也并非樣樣都記得他們那些無聊的小玩意兒,是以将它?遺漏了。

鈴音能響,說明相?思猶在,難道穿越女當真還沒有離開?

沈丹熹攤開手心,纖細的指尖細致地撫摸過?震顫的鈴铛,這鈴上編織的絲縧之精細,可見編織之人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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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閉上眼,試着分出一縷神識探入鈴铛內,在鈴铛內部看到栩栩如生的花蕊,而花蕊之間有兩縷瑩光難分難舍地絞纏在一起?,化生鈴舌,追逐搖曳間,使得鈴铛震顫,發出缱绻鈴音。

這就是情?人相?思麽?沈丹熹心忖,觀察了鈴舌片刻,那兩縷相?思纏綿相?依,倒頗有幾分“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之意。

沈丹熹心中嗤笑,沒有貿然去碰觸它?,神識從鈴铛裏退出來。

因相?思鈴這麽一打岔,她改變主?意,決定不去朗月臺了。沈丹熹看了漆飲光一眼,随意打發道:“你回去吧。”

“殿下是要去別的地方麽?”漆飲光立即追問道,握着雀燈燈柄的手指收緊,未等她回答,又笑着說道,“我?可随同殿下走?一段路。”

漆飲光看她摩挲相?思鈴良久,卻并沒有如言毀掉它?,就知道她要去哪裏了。

相?思鈴的鈴音在靜谧的夜裏,空靈而悅耳,透出纏綿之意,鈴音每響一聲,都代表着他們二人對彼此綿綿不絕的相?思意。

她昨夜又如何?敢那般篤定地說,對殷無覓沒有一絲一毫的情??

“如果我?說,我?要去澧泉殿,你也要跟着去?”沈丹熹握着相?思鈴,問道。

漆飲光微微抿唇,應道:“我?送殿下過?去。”

沈丹熹轉動眼眸打量他的神情?,牽了牽唇角,“好,你想跟就跟着吧。”

漆飲光将雀火催得極為明亮,随行在她身?旁時,雀燈的光一直都将她的身?影裹在其中,直到到了澧泉殿外,他才站定腳步,看着沈丹熹和曲霧一起?進了殿內。

澧泉殿內明珠輝煌,沈丹熹沒有接他手裏的雀燈。

漆飲光又聽到了一聲相?思鈴音,她的身?影消失于澧泉殿的大門後,因為距離拉遠,便再也聽不到了。

他靜默地看着澧泉殿的大門,身?形在雀燈的照耀下,于地面投出一道颀長的影子,忽而,那影子踉跄地晃了一晃。

影子的主?人濃眉緊皺,脖頸上的青筋暴突,臉上的血色一下褪了幹淨,擡手按上自己胸口。

有什麽東西?頂破了他的心髒,飽食他的七情?六欲,在血肉裏瘋長。

而嫉妒是它?最愛的養料。

它?的每一寸生長,都伴随着心髒的刺痛,漆飲光咬牙适應着這種綿密不絕的刺痛,擡手拭去額上疼出來的細汗,反倒牽起?唇角,開心地笑起?來,“這小東西?,也不是很難養嘛。”

……

沈丹熹自澧泉中孕育而生,這一座殿算得上是她幼時的寝殿,她修出真身?以後,搬去了熹微宮,只?在受了傷後,會?回來此處療傷。

她一路行至澧泉殿靈池,還未入內便從彌漫出來的靈泉水霧中嗅到隐約的血腥氣,皺着眉頭停下腳步。

澧泉殿內這一座靈池,她以後絕不會?再用了。

越衡見殷無覓情?況穩定以後,又重新守來了外殿,忽然看到神女殿下前來,沒覺得驚喜,反而心生憂慮,害怕她又說出什麽話來攪亂主?上心神。

越衡快步過?去,恭敬地行一禮,“殿下,您怎麽來了?”

沈丹熹問道:“他如何?了?”

神女殿下的語氣實?在生冷,聽上去完全不像是在關?心自己的丈夫。

越衡含糊道:“山主?尚在靈池內調息,還未清醒過?來。”

沈丹熹看了一眼他隐含攔截的身?體姿态,并不在意,她也受不了水霧中濃郁的血腥氣,腳尖一轉往偏殿而行,一邊說道:“等他醒來,叫他出來見我?。”

“是。”越衡暗自松一口氣,躬身?目送她離開。

澧泉靈池內。

殷無覓陷入魔障的神思已在相?思鈴音下清醒過?來,重新盤膝坐在蓮臺上,結印守住心脈,逸散在水裏的血色随着靈霧湧動,漸漸被收斂回他體內。

他的氣色逐漸好轉,心上的傷也在扶桑果的作用下,暫時愈合。

殷無覓睜眼後,得知沈丹熹在偏殿等候,神情?一喜,急匆匆從澧泉靈湯裏走?出,穿衣之時尚覺得猶在夢中,再一次問道:“她真的來了?”

越衡道:“殿下來了已有一個時辰了,聽聞山主?未醒來,就在偏殿等着了。”

殷無覓穿戴齊整,伸手捧起?垂挂在腰間的相?思鈴,原來她也并非如她所說的那般無情?,以往鈴音一響,他們無論如何?都會?去見彼此一面,她還記得他們的這個約定。

他在澧泉當中時,在夢境中重歷了一番過?往,當初的他心如鐵石,未識情?愛滋味,根本無法與她共情?,直到今日,才深刻體會?到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有多混賬無情?。

縱使他有再多悔恨,可過?去之事已成事實?,傷害已經鑄成,無法更改,無法彌補。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不知所措。

當下的心境與過?去全然相?悖,快要失去她的惶恐将悔恨催發到了極致,才叫他一時陷入魔障當中,難以自拔。

幸而有鈴音催響,才将他的心神喚回,重新清醒過?來。

他的薇薇又救了他一次。

殷無覓攥緊相?思鈴,就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感受到裏面未曾減少半分的相?思之情?,心中歡喜,快步往外走?去。

越衡看着自家?主?上這般欣喜的模樣,有心想要勸說一二,免得又讓他空歡喜一場,可垂眼看到他腰間垂挂的鈴铛,到嘴邊的話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也實?在看不明白殿下對山主?到底還有沒有情?。

聽到急促靠近的腳步聲,沈丹熹慢條斯理地擡眸,入目看到殷無覓一雙紅痕未消的雙眼。

他在澧泉水中療養這麽久,聽說父君還賞賜了他一枚扶桑仙果,這般裏外兼顧地為他養身?體,可觀他面色慘白,腳步虛浮,好像并沒有什麽效果。

“薇薇。”殷無覓帶着滿腔歡喜疾步而來,見到她時,卻微微一怔,眼中喜色也顯而易見地淡下去幾分,目光在她有別于以往的裝束上轉了轉,最終停留在她編入發間的五色絲縧上。

這種編辮子的手法,他只?在漆飲光腦袋上見過?,而且她今日的發型也和從前截然不同,全然不像是栖芳的傑作。

神女殿下半夜出行,沒有讓熹微宮用慣了的宮娥為她梳妝绾發,而是叫羽山少主?一個外男為她編發?

殷無覓只?要想到漆飲光那雙手在她發間梳理的樣子,就嫉恨難平,更加不敢往深了去想,大半夜裏,漆飲光為何?會?出現在神女殿中,他們究竟已經親近到了何?種地步了?

他知道他不該去想,念頭卻偏偏止不住。他太在意了,她怎麽能帶着一身?別的男人的痕跡來見他。

“薇薇,你是因為鈴音來找我?的?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是不是?”殷無覓問道,眼中的紅痕更重。

他以前靠着這般深情?而痛苦的模樣,博得過?不少次穿越女的憐惜,但沈丹熹卻不吃他這一套,連多看他一眼,都覺晦氣。

她擡了擡下巴,示意他腰間鈴铛,頤指氣使地命令道,“取下來。”

她來這裏見殷無覓,不是來與他互訴衷情?的,而是想拿走?在他手裏的另一只?相?思鈴,她現下難以确定穿越女的魂還在不在此世,若是在,她如今又潛藏在何?處?

這種隐藏的威脅,讓她不可能坐以待斃,或許可以從這一對相?思鈴,去尋覓一點?線索。

殷無覓緊抿唇角,照着她的話解下垂挂在腰帶上的相?思鈴,擡手遞過?去,在沈丹熹伸手來接時,他驀地抓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她袖口往上推去。

沈丹熹一把扯過?他遞來的鈴铛,先時還沒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什麽,直到看到他目光落處,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檢查她,檢查她是否幹淨。

沈丹熹一下被氣笑了,掙脫開他的鉗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他臉上,厭惡地吐出兩個字,“放肆!”

這一記響亮的耳光将候在一旁的兩人都驚得一震,越衡下意識想往前一步,曲霧的手随即按在腰間配劍上。

可好在越衡還記得禮儀尊卑,腳尖動了動,又定在原地,默默垂下了頭。

殷無覓被打得偏過?頭,蒼白的臉頰上浮出清晰的指印。

方才倉促一眼,他已看清了她手臂內側的皮膚,那一粒鮮紅的丹砂印,已經不見了。

殷無覓瞳孔壓抑着憤怒的風暴,僵硬地轉回頭來,唇角破裂,喉中湧上腥甜的血氣,眼前蒙上一層紅光,沈丹熹的身?影在他的視野裏變得扭曲起?來。

他想撕扯下她頭上發辮,想将她按進澧泉裏,想用這昆侖山上最聖潔的水将她一寸寸清洗幹淨,想要她變回曾經的模樣。

他想要得渾身?發抖,眼前甚至已經出現了将她按入澧泉的幻覺,再次伸手朝她抓去,咬牙切齒道:“你讓他碰你了,你怎麽能——”

她怎麽可以!她怎麽敢的!

無數種情?緒在心頭翻攪,讓他生生嘗到了肝腸寸斷的滋味。

沈丹熹敏銳地察覺了他眼底異樣的紅光,透着一種瀕臨失控的瘋魔,尤其是他那理所當然地将她當做他的所有物?,不容別人玷污的眼神,讓沈丹熹無比惡心。

她手中銘文流轉,化出銀色長鞭,狠狠朝他甩去一鞭。

對撞的靈力在大殿中爆開,發出轟隆一聲巨響,四周的擺置全都被擊飛出去,砸到牆壁上,摔得四分五裂。

“殿下!”

“山主?!”

越衡和曲霧同時出聲喊道,被大殿當中失控的靈力沖擊到身?前,兩人先後提劍抵擋。

桌椅擺置砸落地上的噼啪聲中,殷無覓周身?萦繞出如煙如霧的紫氣,将他護在其中,抵擋住了沈丹熹因怒揮去的長鞭。

紫绶仙衣,她都忘了她的好父君為了保護殷無覓,将紫绶仙衣給了他,只?要有紫绶仙衣在,她便別想動用靈力傷他。

這種無力施為的感覺實?在令人惱恨,沈丹熹魂上的怨氣又有了翻湧的趨勢,不是對眼前這個低賤地魅,而是對選擇護住殷無覓的沈瑱,她的父君。

沈丹熹閉了閉眼,在殿內湧動的靈風中,捏碎了手中長鞭,長鞭散做銘文隐沒,她拿了鈴铛,厭惡地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錯開一步,徑直往外走?去。

少女輕柔的袖擺拂過?他的指尖,錯身?而過?時,一股栀子花的清香飄來鼻息之間。

殷無覓猛然轉身?,擡手往拂過?指尖的袖擺抓去,又忌憚她先前所為,猶豫地蜷回手指。

會?失去她的惶恐戰勝了心中的憤怒,殷無覓勉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低頭認錯:“對不起?,薇薇,我?剛才太生氣了,我?沒想傷害你。”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麽做,在九幽之時,沈丹熹就從那些飄入意識的夢境裏,見識過?殷無覓掀開穿越女的衣袖确認守宮砂的舉止,說得好聽一點?,叫做獨占欲,是一種在乎的表現。

實?際上,不過?是将他自己擺在了高位者,覺得他有資格掌控她了。

“你氣什麽?氣我?不再幹淨,不再是獨屬于你的所有物?了?”沈丹熹嗤笑道,取出手帕擦拭自己被捏出了指印的手腕,“你算個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生氣。”

殷無覓看着她毫不留念的背影,追上幾步,說道:“不是,我?不是這樣想的。”他想要出口解釋,可發現語言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

他垂下眼睫看向她手中的相?思鈴,想起?鈴铛內絲毫不曾減少的相?思之情?,終于從中汲取到一些勇氣。

他将姿态放得無比低下,追着她的腳步,想要她多聽自己幾句話。

“薇薇,你那日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回答你。”他擡手按在心口,表面的傷痕雖愈合了,但他的心髒仍是破損的,但從始至終,他确實?從未怪過?她刺傷他,“我?愛你,就算你收回一切,我?還是愛你。”

沈丹熹捏緊手裏的鈴铛,嘴角噙着冷笑,都有點?快要被他們之間的深情?厚誼打動了。

這一對兒可憐的小情?侶,她一定會?扮演好惡毒女配的角色,用盡全力地拆散他們,折磨他們,叫他們永遠都不得好過?。

殷無覓被她瞥來的一眼仿佛看蝼蟻一般的眼神刺痛,急切地說道:“薇薇,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心。”

外面長夜已盡,晨曦從雲層裏斜射過?來,殷無覓一眼看到提燈等候在澧泉殿外的人,他咬了咬牙,周身?溢出凜冽殺氣。

漆飲光感覺到襲來的敵意,收回仰望朝陽的目光,轉頭看過?去,對上殷無覓陰暗的雙眼。

兩人無聲對峙,空氣中似乎繃緊了一根無形的弦,只?要有一人輕舉妄動,便會?啪一聲崩斷。

曲霧和越衡都感覺到了當下劍拔弩張的氛圍,默默按緊了腰間配劍,唯有沈丹熹恍若未覺,旁若無人地往外走?着。

她飛揚的裙擺從對峙的兩人視線中劃過?,漆飲光和殷無覓同時轉眸,錯開視線,目光凝聚到她身?上。

“殿下。”漆飲光牽唇微笑,站在殿外的這一個多時辰裏,不論他心中如何?千回百轉,此時此刻都已盡數斂入心底,熟稔地就像是已這般等待了她千百次一樣迎上前去。

沈丹熹看了一眼他手裏的雀燈,目光又轉回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問道:“你一直在殿外等着?”

她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白皙的面容在晨霧中沾染上了一種潮潤的濕氣,冷得像是冰雕雪琢。

漆飲光溫聲道:“黎明前的一段時間,天色最暗,我?想殿下若是出來得早,定還需要雀燈照明。”

只?是沒想到會?等到天亮。

沈丹熹的視線落在他側頸上一根浮突出來,輕輕搏動的血管上,說道:“你的臉色不太好,氣息也不穩。”

漆飲光微怔,擡手摸了摸她看向之處,旋即笑道:“無妨,可能是染了風寒。”畢竟,昆侖山上的春夜還是很冷的。

風寒?裝什麽柔弱凡人呢?沈丹熹無語,見他不想說,也不再追問,轉身?往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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