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在記憶被清洗完畢前, 沈丹熹意識沉入靈臺,輕輕撥松了自己魂上怨氣的封印。緊接着?,她的?意識便徹底化為一片空白,無知?無覺地閉上了眼睛。
契心石內的?一切皆化為虛無, 唯剩下殷無覓和沈丹熹二人的身影靜靜懸浮于虛空。
霓虹彩光中忽而凝結成一道影子, 這影子看不出面目五官, 徒具有一點人形的?大致輪廓,是契心石的?意念化身,它走到?近前來, 圍繞着沉眠過去的沈丹熹細細打量了一圈。
不一樣, 為什麽跟誓約之時的心境這般不一樣?
意念化身擡起那只由霓虹彩光凝結而成的?手, 第二?世姻緣線浮于掌中,随着?揮手一揚, 飄蕩出去, 一端沒入沈丹熹的?心口?,另一端則連接入殷無覓心間。
姻緣線中有金光流淌, 沒入雙方體內, 化為堅韌的?情絲。
做完這一切後,影子伸出手探入了沈丹熹袖中,觸摸上她腕上的?寄魂花刺青。
漆飲光身死之後, 神魂重新回到?寄魂花中,纏繞上沈丹熹的?手腕。
為了偷渡入契心石, 他栖身寄魂花, 與?沈丹熹簽訂契約,獨在他們雙方之間形成強烈的?因果牽絆, 便宛如她身體的?發膚,作為她的?一部分進入此間, 随同她一起輪回轉世。
漆飲光神魂蜷縮在寄魂花內,忽然感?覺到?一股強悍的?力量,将?寄魂花從?沈丹熹的?手腕上扯離,試圖将?他們割分開。
看來,契心石內的?天?規之力已經發現了他這個介入的?額外因素。
靈游夫人說過,若契心石發現了他的?存在,雖不能将?他驅逐出契心石,但必會用各種辦法試圖隔絕第三人對姻緣雙方的?影響,到?了這種時候,就只能看他的?意志能否抵抗得住了。
漆飲光的?确感?覺到?自己與?沈丹熹的?牽絆在漸漸變弱,意識和記憶亦在漸漸地被消磨。
第一世時,他作為附屬于神女殿下的?一部分,偷潛入此間未被發現,轉世之時幸運地能保留有自己的?記憶,才得以先下手為強,擁有諸般優勢。若被完全消磨盡記憶……
失去意識的?最後時刻,漆飲光心中只剩下最後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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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循着?藕斷絲連的?那一縷絲,他也會再?次找到?沈丹熹,拆散他們!
石內的?绮麗流光蕩漾開,重塑山河世界,開啓第二?世。
契心石構建世界,并非憑空而造,而是從?天?地間已發生過的?歷史長河中,裁切出一段時光,在契心石內重現,再?為歷劫二?人擇定合适的?身份,抛入其?中,經歷一生。
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纏綿悱恻的?愛恨情仇。
姻緣線徹底沒入殷無覓和沈丹熹心口?,契心石為他們二?人重新擇定身份,推入輪回,至于那擅自闖入的?第三人,趕是趕不出去了。
既然如此,契心石便也特?意為他擇定了一個好身份。
……
人間又是一年春。
金烏躍出山巅,晨光一剎那穿透雲霧,照亮四合。
清風從?窗棂穿入屋內,揚起垂挂的?重重輕紗,床榻之上隐約可見一個沉睡的?身影,風拂開床幔之時,睡着?的?人輕輕翻了一個身,臉頰從?薄被裏露出來,雪白的?肌膚上沁着?一層薄薄汗液。
沈丹熹又墜入了夢中。
她夢見人間殘破的?城池,夢見蠻橫殘暴的?異族士兵破城而入,喊殺聲震耳欲聾,馬蹄跺到?地上的?噠噠聲,像急促的?催人命的?鼓點。
在夢中,她颠沛流離在不同的?人身上,時而,她是守城的?士兵,心口?被弩箭射穿,心髒在箭下整個碾碎成泥,從?城牆上栽下。
時而,她又成了跛腳的?老漢,鐵蹄入城時,她跑得太慢,被人一刀從?後背劈成兩半,直到?看到?自己半邊肩膀掉到?地上時,才驚恐地慘嚎一聲,緊随着?被馬蹄踏進泥污裏。
再?一眨眼,她又成了俘虜,被綁住雙手在馬後拖拽,直到?腳底磨爛,撲倒地上,先是衣裳破了,再?是血肉,再?是骨頭。
和她一樣的?人有很?多,他們的?血從?那一座殘破的?城樓門口?蔓延而出,将?南下的?官道染得通紅。
“小姐,小姐你躲在這裏,千萬不要出來,千萬不要出聲。”沈丹熹已分不清這是第幾場夢,她被一個仆婦推搡着?,塞進柴屋的?草垛裏,她甚至沒看清楚對方的?臉。
仆婦将?她藏好後,跑出去不到?十步,就傳來刀劍入肉的?噗嗤聲。一群身體壯碩的?蠻夷士兵砍殺完仆婦,踏進柴屋,将?她拖出草垛,無數的?手落在身體上。
“小姐,小姐……”未斷氣的?仆婦從?屋外爬進來,朝她伸出手,眼神悲戚而絕望。
沈丹熹陷在這樣一個人間煉獄一般的?噩夢裏,被夢境裏慘死之人的?怨氣拉拽着?,不斷地經歷着?生死的?瞬間。
她不知?上了多少人的?身,死亡了多少次,卻始終掙紮着?醒不過來,反倒在夢境裏越沉越深。
終于,夢中的?一切倏忽一下安靜了下來。破城的?鐵蹄,燃燒的?火光,痛苦的?哀嚎,都一瞬間化為了灰燼,天?空黯淡下來,飄着?片片灰屑,地上覆蓋着?厚厚的?塵灰,空蕩而死寂。
不同于先前的?那些夢,即便在夢境裏被迫輾轉于不同的?人身上,沈丹熹都清醒地知?曉那不是自己,所以不論是痛苦還是怨恨,都與?她隔了一層,便如鈍刀子割肉,雖也會随夢境中人的?經歷一起痛,卻痛得并不撕心裂肺。
可當沈丹熹墜入這片死寂的?天?地裏時,那種隔閡似乎突然之間沒了,心頭像是開了一個閘門,一些被封住的?負面情緒洶湧地沖刷着?她的?心口?。
她蹲下身,心有感?應一般伸出手,輕輕拂開地面上厚厚的?塵灰,在塵灰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怎麽是我。”
沈丹熹驀地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喘氣,一時間心神還沒辦法從?夢中完全抽離。
瞳孔深處翻湧的?陰翳未退,讓她此刻的?面相透出一股陰冷的?戾氣。
這不是她第一次陷入這樣殘酷的?夢魇裏,自從?上一次嘗試結嬰失敗後,她便常常陷入這樣的?夢境裏。
沈丹熹生于玄門,六歲時開靈竅入道,一路順風順水,不過十年,就修到?金丹期大圓滿,在玄門之中頗負盛名,人人見了都得贊她一句少年天?才。
但自她跨入金丹大圓滿後,境界便從?此停滞不前,一晃眼又過去十載,她依然未有寸進。這十年來,沈丹熹已不止一次沖擊過元嬰境界,皆因種種原因失敗。
金丹之前煉身,金丹之後鍛魂,想要結嬰,必要深入探索自己的?魂靈。
沈丹熹這一深入探索,便探出了毛病。
她閉目內窺靈臺,果然在魂上看到?了一絲萦繞不去的?怨氣,像一筆灰暗的?陰霾黏附在她的?魂魄上。
她起初以為這怨氣是自己外出歷練時,不小心沾染的?。畢竟就夢魇中所現,這些怨氣皆來源于一座被蠻夷踏破的?城池,而她先前從?未去過那一座邊境城池。
修仙之人雖是世外之人,可畢竟在這紅塵之中,對天?下大勢還是有幾分了解。現在的?大榮朝雖已過了鼎盛的?朝代?,開始漸漸走向衰敗,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當今皇帝昏庸無能,現今國力仍能鎮壓住周邊蠻夷。
這樣的?城破慘景根本沒有在邊境之地發生過。
沈丹熹夜夜陷在這樣的?夢魇裏,急切地想要将?縛魂的?怨氣剝離出去,可想要剝離怨氣,就必須找到?怨氣的?根由,如同斬草要除根一樣,若不拔除根莖,單是割去表面的?草葉,怨氣也會如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沈丹熹每一次夢魇,都被困在那一座殘破的?城池裏,每一次她都是城中不同的?人,經歷着?他們的?死亡。
這還是第一次,她從?夢裏那座城中出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一個黑沉沉的?無邊死寂的?地方。
床頭上的?木雕小鳥“咕咕咕”地叫喚起來,提醒她起床。沈丹熹揉了揉眉心,伸手拍了拍木雕小鳥的?頭,止住它的?叫喚。
今日有任務要外出,她必須要快點起床了。
沈丹熹沒時間細想,暫且将?夢中之景壓下去,利落地起身洗漱幹淨,換上一套淺青色的?窄袖裙裝,她取下牆上銀鞭往腰間一纏,銀鞭化作銘文,融合進腰帶之中,裹束上纖細的?腰身。
抓起昨夜已備好的?儲物袋挂上腰間,沈丹熹推開房門,摘葉化舟,往宗門主?峰而去。
她到?的?時候,主?峰廣場上已到?了許多人,除了玄陽宗本門的?弟子,還有別家玄門的?弟子在。
棄神谷內十魔叛亂,魔君之位似要更疊,谷內混戰不休,近一年來從?棄神谷裏逃出來好些妖魔鬼怪,四處作亂,各大玄門受朝廷所請,也因此聯合起來,共同抵禦妖魔。
南境玄門以玄陽宗為首,是以附近玄門弟子皆聚于玄陽宗來,聽從?師長安排,接領任務前往各地斬妖除魔,護佑百姓。
沈丹熹剛剛落到?廣場,便見一穿着?粉色衣衫,像一只花蝴蝶一般的?男子朝她飛奔過來。
男子抖開折扇,掩在唇下,人未至,那輕浮浪蕩的?聲音先随風飄來,“阿熹姑娘,我們終于又見面了,上一次分別後,着?實讓在下……”
沈丹熹皺眉,暗嘆一聲晦氣,偏轉腳尖目不斜視地掠過他,直往主?殿內走去。
粉衣男子對她的?冷淡毫不介意,自顧自地貼上來,喋喋不休道:“阿熹,阿熹,阿熹,是我呀,乘風門的?柳珩之,你不記得了?上一次在獠城之時,多虧了阿熹姑娘相救,這份大恩大德,在下必結草銜環,以身相報。”
沈丹熹被這只粉色蝴蝶晃得眼暈,耳朵也被他吵得嗡嗡響,冷着?臉打斷他道:“我說過了,我有婚約在身,不需要你的?以身相報。”
早知?道救了他會惹上這麽一個纏人又聒噪的?玩意兒?,她當時就不該救他。
柳珩之沮喪地一垂眸,不過很?快又振作起來,繼續道:“阿熹先前是這樣說過,可現下不是情勢不同了麽?在下聽聞,阿熹這婚約,是父輩當年指腹為婚,殷夫人當年産子之時,遭到?妖魔襲擊,醫館內混亂無比,偏生還有一位林夫人同在醫館生子,兩家因此抱錯了孩子,不久前兩家才解開這一誤會,各自相認。”
他說的?這件事,沈丹熹當然是知?曉的?,她總算轉眸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麽?”
柳珩之彎眸笑起來,“現在的?殷無覓公子,實則是林家長子,那位真正與?姑娘指腹為婚的?殷家公子身體孱弱,與?殷家相認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姑娘這婚約當是不作數了才對。”
沈丹熹還未開口?,大殿內先傳出一道清脆的?聲音,插入他們二?人的?交談中,說道:“的?确是不作數了。”
随後,身着?一襲月白長裙的?女子從?殿內娉娉婷婷而出,環佩叮當,香風拂面。
她轉動眼眸來回看了看沈丹熹和柳珩之二?人一眼,最終将?目光定格在沈丹熹臉上,昂了昂下巴,說道:“柳公子說的?對,當年與?你指腹為婚的?是殷公子,和我表哥有什麽關系?”
白拂音,青州白家的?嫡女,林白兩家聯姻,林夫人正是她的?姨母,如果殷無覓認歸林家,她的?确該稱他一聲表哥。
偏偏沈丹熹和她極為不對付,兩個人從?年幼之時就互相看不順眼,沒少争來鬥去。
以往,沈丹熹在修行之路上進境飛快,遠超過所有玄門的?同齡弟子,但現在她停滞于金丹期十年,曾經被她甩在身後之人都漸漸追了上來。
眼前這位與?她不對付的?白家嫡女更是已突破了金丹期,步入元嬰初階。
沈丹熹剛經歷那一場魇夢,還未來得及消化魂上洩出的?那一縷怨氣,情緒極易被人挑動,看誰都覺煩躁,尤其?這個曾經處處被她壓一頭,現在卻在她面前趾高氣揚的?白拂音。
她冷哼一聲道:“不作數就不作數,當真以為我稀罕這門婚約麽?”
她不過就是想拿婚約堵柳珩之的?嘴,想擺脫他這個纏人精罷了。
白拂音唇角微翹,回過身對正從?殿內踏步走來的?人,嬌俏地說道:“表哥,你可聽見了麽?你為了那一紙婚約死活不肯認歸林家,可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呢。”
殷無覓走到?近前,斥責道:“阿音,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他說完,轉眸細細打量了一番沈丹熹的?神色,見她眼下青痕,關心道:“師妹,你昨夜沒休息好麽?”
他其?實想問她是不是又入了魇夢,但現下人多口?雜,不便明說。
沈丹熹受魇夢所擾,曾經差一點失控,是被殷無覓及時攔制下來,因此他也知?曉一些她的?困境。
也不知?道是被白拂音方才那三言兩語挑撥了,還是怎麽,沈丹熹此時看見殷無覓,全然沒了往日的?親近之意,甚至有些厭煩。
她眉心始終微蹙着?,目光從?殷無覓臉上刮過時,瞳孔深處隐含的?戾氣險些要流瀉出來。
沈丹熹當即意識到?自己心境的?起伏,用力閉了閉眼,繞過他往殿內去領取今日的?任務。
殷無覓微微一怔,袖中五指蜷緊,在原地僵立片刻,才轉過身想要追上去。
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地踏入殿內,追在沈丹熹身邊,殷勤地一邊打扇,一邊說道:“阿熹姑娘這眼下青痕,瞧着?确實睡眠不佳,我這扇上圖畫,是用清心提神的?天?心蓮汁所繪,你瞧,扇着?是不是清醒多了?”
天?心蓮,乃是一種極其?珍貴的?天?材地寶,能驅心邪,辟魔障,百年都不見得能出一株。柳珩之卻将?這種奇珍仙草碾磨了繪畫,這要是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想來搶他這一柄折扇。
就連沈丹熹都忍不住偏眸看了一眼他手中折扇。那扇面上繪着?極為尋常的?山水草木之景,并不特?別,扇動之間似能看到?內裏草木搖曳。
清風拂來面上,沈丹熹嗅聞到?一股淡淡藥香,心中翻湧的?戾氣的?确平複許多,便沒有阻止。
柳珩之見她沒有拒絕,頓時喜上眉梢,搖扇搖得更起勁了。
殷無覓表情微沉,收回視線轉向白拂音。
白拂音也盯着?殿內兩人的?身影,感?覺到?他不悅的?視線,才跟着?偏轉眼眸,回頭看向他,委屈道:“表哥這麽看着?我做什麽?沈丹熹給你甩了臉子,你該不會想把?氣發洩到?我身上吧?”
殷無覓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以後別在她面前亂說話,我認不認歸林家,和婚約,和她都沒有關系,我不想将?她牽扯進來。”
白拂音撇嘴,“你是以林家表哥的?身份來教訓我的?麽?如果是的?話,那我倒是可以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