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入夜之?後, 昆侖山巅的雲氣?降下來,籠罩住昆侖宮和天墉城中的璀璨燈火,從上往下望去,像一片朦膿光海。
沈丹熹在花園中折下一支桐花, 提着雀燈從熹微宮出來, 沿着蜿蜒山階往阆風山的主峰上走, 她?只允了曲霧随行在身邊。
曲霧伸手過來,想?要?接過她?手中燈盞,“殿下, 由屬下來為您掌燈吧。”
沈丹熹偏手避開, “不用, 我自己來。”允許曲霧跟在身邊,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了她?, 沈丹熹不信任何人?, 這點光只有握在自己手裏,她?才覺得心安。
昆侖的宮殿群都建在半山腰上, 再往上行, 便是各山的祭臺和秘境,是飛禽走獸們自由自在生活的地域。
沈丹熹提着雀燈,沿着蜿蜒的山階上行, 愈是往上,雲霧便愈是厚重?, 漂浮在半空的每一滴水珠似乎都蘊含着某種力量, 讓人?每往上行一階,身軀便越發?沉重?。
行到一半之?時, 沈丹熹忽然頓了頓腳步,對身後之?人?道:“你就在這裏等着吧, 不用跟來了。”
曲霧一驚,努力直起?背脊,忙道:“殿下,屬下還能行。”她?雖是這樣說,可一張嘴便聽出她?氣?息早已不穩。
落在身上的每一滴水霧,都如同一塊巨石覆在肩上,走到此處,曲霧已覺得身上像背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往上的每一步都令她?雙腿忍不住顫抖,即便她?費力調整呼吸,還是暴露出了自己艱難的處境。
沈丹熹沒有再說第二?遍,繼續擡步往上走去。
曲霧用盡全力地追随她?的步伐,用長劍當做手杖,可最後前?方?的身影還是離她?越來越遠,她?勉力再往上一步,才踏到一半,皮肉當中便傳出骨骼承受不住壓力的咯咯悶響,曲霧終于支撐不住,猛地跪倒在了臺階上。
前?方?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提着雀燈,緩步上行,漸漸隐沒入雲霧中不見?了蹤影。唯有一點微弱的光,透過雲霧能傳遞入她?眼中。
沈丹熹身上所承受的壓力不比曲霧少?半分,這一片阻人?上行的雲霧似乎并不因她?是昆侖神女便有所豁免,潮潤的濕霧覆來身上,如千斤墜身,阻止着所有人?朝阆風山祭臺靠近。
周圍除了草木霧影,聽不見?任何蟲鳴鳥獸的聲響。
沈丹熹記得以前?,阆風山分明沒有這樣的禁制,行走于山道中,能見?到各種各樣栖息在山中的生靈,它們自由地奔走于林中,偶爾會有大膽一些的小動物,會叼來鮮花換取她?手中一顆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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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下四周寂寂,什麽聲響都沒了,唯有她?自己的呼吸聲一聲重?過一聲。
沈丹熹胸腔之?中已感覺悶痛,呼吸之?間能嗅到自己喉中的血腥氣?,她?越是受到阻礙,便越是要?登上祭臺,探個究竟。
山霧當中那一點碎光行進得雖慢,但到底不曾停下過。
“阆風山在呼應她?,本座設于阆風山的禁制可以阻擋任何人?,但阻擋不了她?。”沈瑱站在懸星殿的窗前?,揚目看?向阆風上方?山霧當中那一點星火微光,輕聲說道。
他設陣原本只是為了鎮住阆風山中不服從山主的部分力量,以山之?力鎮山,也預防外人?知曉阆風山中情況,想?給?殷無覓一些時間,讓他能重?新馴服失控的力量。
但他沒想?到,沈丹熹竟這般敏銳,剛回到昆侖便感覺到了阆風的異常。
從她?踏上阆風臺階,越是往祭臺行去,阆風山體中本被他壓下的力量便又開始蠢蠢欲動了。這一部分失控的力量,果然是受了神女仙元的影響,才會脫離掌控。
當初殷無覓得阆風山認主之?時,他體內尚有神女仙元,如今他失去仙元,二?人?契約不再,阆風當初認主的力量也因此産生割裂,一分為二?,彼此互不相?容,叫沈瑱頭疼。
宋獻候立在一旁,聞言說道:“阆風山主畢竟已得了鎮山令認主,有神主印在,祭臺只為山主開啓,殿下這般勉強上山,只會傷及自身,主君,要?不然由臣前?去勸說殿下一番。”
“連我去都未必勸得下她?,更何況是你。”沈瑱說道,眸中若有所思。
宋獻這等外人?并不清楚,但沈瑱作為昆侖之?主,卻清楚阆風山中割裂的力量有多?棘手。
他幫助殷無覓壓制山中失控的力量,卻也知道此非長久之?際,殷無覓已入山這麽多?日,卻還沒能重?新掌控那些力量,可見?他是無力掌控它們了。
阆風雲霧中那一點幽微的火光,終究是攀上了阆風祭臺所在的位置。
沈丹熹走到阆風山的祭臺,從胸腔裏吐出一口帶着腥甜的長氣?,唇角牽起?一個嘲弄的弧度。
這是一片開闊的平臺,浮凸山體之?外,平日裏山霧彌漫,祭臺消融在山霧當中,輕易不會顯露人?前?,唯有在重?要?的祭祀活動時,或是山主親臨,祭臺才會開山現世。
她?伸手撥開夜霧,霧氣?在半空流轉不休,卻并沒有如她?期望的那般顯露出祭臺來。
沈丹熹氣?惱地笑一聲,“果然是換了主子呢,已經這麽不歡迎我來了?”
沈丹熹身為昆侖神女,昆侖的山水都對她?格外優容,就連這一方?肅穆莊嚴的祭臺,也願意為她?破例。小的時候,她?經常攀上這一座神秘的祭臺,探險玩樂。
以往的每一次,只要?她?來,祭臺都會向她?敞開。
但這一次,阆風山的祭臺顯然不願意再為她?而開啓了。
沈丹熹拂了拂山霧,并沒有因此放棄,她?提着雀燈,反而往山霧深處走入。她?催動體內仙元,靈力在經脈裏洶湧流轉,從靈池流瀉而出,鼓動得衣袂翻飛。
地面上浮出天幹地支方?位圖,她?踏行在霧中的步伐也并非毫無章法。沈丹熹見?過開山儀式,見?過祭司們如何行開山之?禮,她?記得他們的步法。
阆風祭臺不願為她?打開,她?就一遍一遍地行開山之?禮。
她?催動自己的仙元,靈力從靈池內流出,每一步落下,都有漣漪似的靈光在腳尖蕩開。靈壓在這一座山岩上疊加,抵消了雲霧中罩來身上的沉甸甸的壓力,牽引着這裏每一縷萦繞的山霧。
不知行了多?少?圈,也不知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了多?少?步,她?的靈力不斷流瀉出來,遠不如往日開闊的靈池很快便幹涸耗盡。
沈丹熹渾身經脈都抽痛起?來,丹田靈池被過度耗損,像是要?撕裂成兩半。
可她?依然沒有停。
沈丹熹擡手,手腕懸在唇邊,露出森白的牙。
沒關系,靈力耗盡,她?可以用自己的血來補足,就算今日以血肉相?祭,她?也要?破開一條道,打開阆風祭臺,看?看?究竟不可。
阆風山體之?內,在幽暗的山體當中,象征地脈的金色銘文如道道光河,從懸于山體內鎮山印中流淌向四面八方?。
殷無覓便坐在光河的中心,沈丹熹行第一次開山之?禮時,他便察覺到了她?在強行開山。
鎮山印中那一部分本就不受他鉗制的力量,似乎感覺到了來人?的氣?息,變得更加活躍猖狂,不安分地時而化為狂嘯的浪湧,時而化作猙獰猛獸,對着他嘶吼。
殷無覓眉心的印記與鎮山令中神主印相?呼相?應,擡手調動臣服于他的部分力量,光河翻湧化為蛟龍盤纏在他身周,張開獠牙,撕咬着每一道妄圖冒犯神主印,冒犯他的力量。
殷無覓冷厲的聲音在山體中回響,“我才是阆風山主,是這座山的神主,阆風祭臺該為誰開,由我說了算。”
他這一句話,似鎮住了那一部分作亂的力量,山體內終于安靜下來。
殷無覓唇角的笑意尚未擴大,卻不知山外之?人?又做了什麽,這部分力量只蟄伏了片刻,竟猛地暴漲起?來,兇猛反撲,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都要?瘋狂。
圍繞殷無覓的蛟龍,被連皮帶肉,生生撕扯下片片鱗甲,鱗甲飛濺重?新虛化散去。
鎮山令中神主令與殷無覓眉心的印記同時顫動,殷無覓受這股力量沖擊,整個人?晃了晃,眼前?霎時一黑。
阆風山的濃霧當中,沈丹熹一口咬破了手腕,鮮血順着手腕淌出,落入腳下土地。
她?幾乎是立時便感覺到了山體裏的震動和嗡鳴,看?來她?的血卓有成效。
沈丹熹舔了舔唇角的血,雙瞳被雀燈照出妖異的光,垂下手腕,鮮血順着手掌滑落,凝聚于指尖,再點點滴落。
她?腳步未停,依然按照祭禮的步法踏出每一步,只是每行一步,都有鮮血灑落地上,哼着頌詞的語調輕快地像哼唱一首山歌。
周圍飄動的霧氣?逐漸凝滞,仿佛靜止一般凝固在半空中,有若隐若現的白臺之?影在霧中顯現,如同海市蜃樓。
沈丹熹唇角微翹,得意揚眉,“看?來我還是能逼迫你打開嘛。”
阆風山認了殷無覓為主,可殷無覓是借助她?的仙元脫胎換骨,修出仙身。他的仙身,他那一身修為都與她?密切相?關,又怎麽可能完全将她?排除在外。
沈丹熹垂眸看?了一眼腳邊虛實不定的臺階,擡起?右腳,緩而堅定地踩上一階,變幻的臺階影子倏地一定,終于徹底敗下陣來,乖順地托住她?的腳底。
山霧依然濃郁,祭臺只在霧中有一個模糊的影,被人?強行撕開一道入口。
沈丹熹捂住手腕,愈合傷口,提着雀燈,一步步上行,獨自上了阆風祭臺,登上最高一層,站在祭臺正中矗立的那一墩石碑前?。
碑上銘刻“阆風”二?字,每一筆每一劃她?都十分熟悉。
沈丹熹小時候頑劣,還曾搗爛鮮豔的花汁,趴在山碑上,一點一點塗抹上面銘刻的這兩個字,将溝溝壑壑都染滿了花裏胡哨的汁子。
上一任的阆風山主薛宥是個極其講究之?人?,被她?這一舉動氣?得夠嗆,沒忍住揍了她?一巴掌,害她?屁股腫得老高,坐下都疼。
薛宥聽說了,又慚愧自己下手沒有輕重?,揣着一大堆藥來道歉,愣是低聲下去地哄了她?半個月,才把小祖宗哄好。
他雖嘴上嫌棄,卻依然願意将祭臺向她?敞開,“阆風”二?字筆劃間的花汁亦保留了許多?年,不管過去多?久,那塗抹在筆劃間的花汁都是新鮮且亮麗的,走近了,還能嗅到清新的花香。
直到薛宥因平魔而隕落,阆風山失主,祭臺沉封,這溝壑間的花汁顏色才風化褪去。
沈丹熹撫摸着石碑字跡,随着她?指尖過處,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低喃道:“這座山怎麽能給?他呢,阆風山,現在你還有機會重?新選一下,是認我為主還是認他。”
她?說着笑起?來,指腹重?重?地劃過碑身溝壑,“如果你堅持認他為主也沒關系,我會砸了你這破碑,毀了你的鎮山令,斷了你的山脈,阆風,你也是我的敵人?。”
“阆風”二?字在神血的催逼下,倏地亮起?一點微光,雖然如夏日螢火一樣微茫,但阆風切切實實地回應了她?。
鎮山令在山體中發?出哀鳴,中心的神主印陡然從中撕裂開一條裂隙,阆風山搖地動,昆侖上下皆有感應。
殷無覓也在這一刻驀地醒轉過來,擡頭看?向身前?懸浮的鎮山令,瞳中露出震驚之?色。
——阆風鎮山令中的神主印分裂成了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