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多憂何為(一)

多憂何為(一)

或許他就該如上一世一般,為她選一個可托付之人,再默默為她安排好一切,遠遠看着她開心便足矣。

可九安他……究竟是持盈真正可托付之人嗎?

季珣暗自斟酌,指尖輕輕扣着桌面。

他倒不擔心賀九安的為人,只是如今陛下善朝堂制衡之術,若是真欲賜婚于公主,思虞都要比持盈合适得多。

她是陛下親女,既可彰天家恩典,又可将本全心支持葉家的公主外祖張氏往賀家上靠一靠。

而持盈的身世,則要複雜許多。她雖占着公主的名頭,可人人皆知,她是葉家血脈。

倘若嫁過去,陛下定要擔憂日後葉賀兩氏聯手,架空帝權。

亦或者是賀家瞧不上持盈身上的葉氏血脈,暗處為她使絆。

罷了,縱使陛下一口答應,公主嫁娶,也不是即刻便能完成之事,且再看看吧。

正在這時,書房門被人叩響,打斷了季珣的思緒。

“進。”

他望向門,微微蹙了蹙眉。

來人是內侍宋池,忠心機敏,是他平日裏最為信得過之人。

“禀殿下,殿下托臣所尋之人已然找到。自他師父因欺君罔上,被陛下淩遲後,他便躲在城南一處廢棄的城隍廟中,惶惶不可終日。”

他的指尖依舊輕扣着桌面,挑了挑眉,問道:“如何?他是做,還是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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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池頭一垂,答道:“已然應下。”

他看着季珣不動聲色的臉,心中不禁有些發寒。

他一向知道殿下心思深沉,慮事周全。

可誰曾想,為了這麽一個逃犯,先是将他老母與妻兒囚于城外莊子,嚴加看管,又許他榮華富貴,威逼利誘,好讓他為東宮做事。最後卻只給了他一箋藥方,讓他制成丸,再做道士打扮,找機會向陛下獻丹。

“好。”季珣微微颔首,“快至上巳日了,陛下會往曲江設宴,以待群臣。你告訴他,那時,便是他的機遇。”

“是。”

宋池允諾告退,臨了也沒忘替他關上房門。

他只搖搖頭,心下思忖,陛下上了年紀,便沉迷于問道求仙,殿下身為儲君,不勸着也罷,居然還主動求藥,還偏偏大費周章地找毫不相幹之人來獻,真是盡孝也不願留名。

殿下就是太老實,才不會讨陛下歡心。

此時,老實人季珣觸動書架上的機關,步入一間暗室。

他自桌下暗盒裏拿出兩張方子,攤在桌面上。

一張便是贈予那人的,上書延年益氣之效。

另一張,則是通脈養血之功。

看似是兩張良方,可若是長久一同服食,便會長病不起。

若陛下纏綿病榻,屆時太子監國……許多做不得之事,便能去做了。

上一世,他掣肘于一人之下,無力改變,今世斷不會再袖手旁觀,任其發生。

*

一連下了數日的雨,催生不少新綠,轉眼間,草長莺飛,絲縧拂堤,又是一年春三月。

帝賜宴曲江,祭祀祓禊,一行人浩浩湯湯,自皇城往水濱去。

持盈随葉貴妃與六皇子坐在一輛馬車裏,一路上聽着外面鑼鼓喧天,分外熱鬧,自然耐不住性子想去看一看。

只見是一群稚子圍着車輿拍手叫好,原是巫師載歌載舞,立于花車之上,伴着皇室車駕前行。

葉貴妃指着車輿,同身旁正牙牙學語的六皇子道:“那是你父皇所設,用以為天下百姓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小皇子不明所以,只拍着手附和:“不詳……不詳……”

而後指向持盈,“姐姐,姐姐……”

持盈正歡快地望着外面,并沒留意車內。

葉貴妃把六皇子的手拍掉,嗔怪道:“呸,誰教你這麽說的?不許污蔑你皇姐。”

小皇子有些無措,哇地一聲哭出來,口中念着,“二姐姐,二姐姐……”

持盈回過頭來,心裏明鏡似的。

這話除了季思虞,怕是無人會故意教一個不足兩歲的小孩子。

貴妃生氣,是因稚子受人挑撥,自己同弟弟生氣,那可就是小心眼了。

她轉過頭來,沖葉貴妃盈盈一笑,而後彎下身子,耐心哄道:“阿瑾,姐姐抱抱可好?”

小皇子止住哭聲,跌跌撞撞奔向她。

她抱起季瑾,再次看向窗外:“來,姐姐帶你看跳大神。”

小季瑾被車外的光怪陸離吸引,咯咯笑了起來。

她抿唇笑笑,亦随之看去,卻總覺得其中為首之人頗為眼熟。

可她思來想去,上一世是萬萬認不得此人的,興許是自己重活一世,記憶錯亂了吧。

衆人已至江畔,她亦随葉貴妃下了車輿。

自上次贈玉一事,她許多日未見賀九安,依着他的性情,今日定要同季珣一起。可她左顧右盼,目光尋覓到季珣車駕時,卻只見他一人。

好巧不巧,他亦在回望她。

持盈自覺被他盯出了一身冷意,忙移開了目光。

她随着貴妃落座,不遠處便坐着皇後賀氏。

她側目細望,只覺得皇後端莊持重,溫文爾雅,無論如何,也難同一個會給貴妃下藥的妒婦聯系在一處。

先前那些巫師早已舞畢,如今站作一排,谒見諸位貴人。

誰料皇後面上一貫挂着的笑容逐漸收斂,望着那巫師首領,沉了臉色。

“成何體統。”

下一瞬,那首領摘了面具,露出一張笑顏。

“姑母,哦不,皇後娘娘金安。”

不是旁人,正是賀九安。

晨日的金絲包裹着他,他行了禮,一雙澄澈眉眼特地朝持盈所坐方向看過來,見她今日一襲青綠羅裙,腰間特地別着那日他贈的玉佩,與她會心一笑。

季珣下車時便瞧見她故意帶着玉佩,此刻見兩人對望,比之未和賀九安說清楚那日,心緒已是平和許多。

皇後溫聲道:“都已入朝拜官,怎地還一幅小孩子家的做派,淨胡鬧。你也是快要加冠之人了,如此不穩重,看屆時哪家的好姑娘敢嫁與你?”

賀九安和煦笑着,回禮道:“娘娘取笑臣了。殿下既已加冠,卻仍未選妃,天下的好姑娘無不傾慕于殿下,哪還能分神來顧及臣?”

說着,他晃了晃手中面具。

“臣只好自得其樂咯。”

持盈忽地想起來,上一世直至她身故,都不曾聽見季珣娶妻的消息,不由得往皇後處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卻留意到,提及季珣及其婚事,娘娘似乎不大高興,原本溫和的神色驟然冷了許多。

難道……是娘娘誰也瞧不上嗎?

皇後面色一冷,衆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時陷入靜默。

葉貴妃一早知道持盈的心思,見縫插針地把持盈往外推。

“今日我家持盈與阿瑾在車輿上看巫師舞,看得可是入神呢!小輩們素來喜歡熱鬧,娘娘大人有大量,方才也只是提點賀侍郎,斷無怪罪之意,對吧?上巳日嘛,本就該鬧一鬧。”

說着,她沖持盈招招手,“來,持盈,見過賀家哥哥。”

衆目睽睽之下,持盈被葉貴妃突如其來的熱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走至賀九安跟前,佯裝兩人并不相熟,福了福身道:“賀哥哥。”

賀九安知禮道:“公主妹妹。”

葉貴妃見兩人如此上道,忙添了把火:“你們都是小輩,便別陪着我們這些人幹坐着了。以往我們沒出閣的時候,但逢上巳,可是要踏青拂柳,簪花舞樂的呢,你們快去江畔玩去罷!”

“是,娘娘……”

賀九安有些意外葉貴妃的舉動,卻仍是應下,與持盈對視一眼,示意她跟上來。

兩人還沒走多遠,各宮娘娘正敘話,誰料季思虞亦“噌”地起身,眸帶不忿,惹得衆人紛紛望去,等着她的下一步舉動。

張賢妃知其不妥,反拉了拉她的衣袖。

思虞當即反應過來,卻已是騎虎難下,只得巴巴望着兩人一前一後走遠,而後瞥到一旁靜坐的季珣,轉身同皇後撒嬌道:“娘娘,思虞也想去玩。”

皇後撇了撇茶沫,打趣道:“持盈有賀家公子作陪,你無人同行,獨自前往,又有何意趣?”

“我……我……”她一梗,看向季珣道,“我可以同皇兄一起,還有……三弟四弟。說不定,說不定,屆時,皇兄就遇上了心儀的太子妃呢?”

皇後咂了口茶,淡淡瞥他一眼,不輕不重地将茶盞放在案上,應道:“去吧。”

幾人一同往江邊走去。

思虞跟在季珣身後,踟躇着開口:“皇兄,上次那事兒是我不對,我不該在東宮外喧嘩……擾了皇兄清淨……”

他步履未停往前走,沒特意等季思虞。

“你該道歉的,不是孤。”

“可……可皇兄和賀公子都向着她,我不服氣!”思虞跺跺腳,再次跟了上來。

“你不服氣什麽?你不服氣孤的話,還是不服氣賀隨心儀季持盈?”

“我……”

季珣冷哼一聲,言語間絲毫不留情面,奚落季思虞道:“呵,季持盈可是給他遞了情信的。你連承認自己心思的勇氣都沒有,只會在背後搞些小動作,你還有什麽好不服的?”

“我……”

思虞更為語塞,卻也愧于皇兄所言。

是啊,她貴為一國公主,怎連表達自己心意的勇氣都沒有?

如此不光明磊落的喜愛,一貫是她最為不齒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季珣看似在點她,其實更像是在點他自己。

連承認自己心思的勇氣都沒有,只會在背後搞些小動作。

又怎能怪持盈上一世随周辭遠去北燕?

又怎能怪今生持盈心許賀九安呢?

歸根結底,都是怪他自己。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如今跳脫出來縱觀大局,才知自己多麽可笑。

季珣正出神想着,不知不覺獨身走到了江堤,卻被人忽如其來潑了一身水滴。

初春的水仍有些寒涼,冷意驀地深入骨髓。

一滴水沿着他的碎發滴落下來,砸碎了一句略顯惶恐的清脆嬌聲。

“九安……皇,皇兄,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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