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如寄(六)
人生如寄(六)
“五公主。”
“免禮。”
持盈依約來到藏書閣的時候,宮人慣常同她問安。聽見門口的動靜,本在書架前打發時間的賀九安回過身來,遙遙一笑。
日光恰落在他的烏發上,給整個人添了幾分暖意。
持盈走至他身旁時,忽覺得他身上帶着晨露修竹的幹淨味道,莫名給她一種安定之力。
“九安哥哥,你找我何事?”她亦回之以嬌俏笑容。
“這個贈予你。”
賀九安展開掌心,只見其中靜靜躺着一枚玉佩。
她忽地想起那日之事,笑容凝在唇邊,眼底劃過一絲黯然。
賀九安垂眸望她,把她的小情緒盡收眼底,卻默契地避之不問,另開了一個話頭。
“從前在宮中見公主,知你一貫喜着鵝黃。”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瞥見她今日的煙粉襦裙,接着道,“臣覺得,那顏色更襯你些,便給你雕琢了這玉佩。雖比不上公主碎掉的那塊華貴,可卻是我依着你先前那塊的紋樣,親自設計的,算彌補你那日的遺憾,也算是……”
他想起那夜在信上落的詩,話語點到為止,旋即彎了彎唇角,把玉佩遞至她手心,“公主瞧瞧,可喜歡?”
持盈這才仔細端詳起來。
不同于季珣強塞給她的那枚,而是以青玉為底料,黃金雕迎春,金玉呈祥。
如他本人一般,透着蓬勃暖意。
Advertisement
“是你親手所雕?”
持盈有些意外,自覺這份禮實在珍貴,突然對他生出了內疚之心。
她只是把賀九安當成她這一世的救命稻草,才死死抓着不放。
她對他,有尊重,有欣賞,卻獨獨缺了那份年少悸動。
她雖不知賀九安心中如何看待她,但比起她來,他終歸要真誠許多。
如若日後兩人修成正果,她定要好好補償才是。
想到這兒,她展顏一笑。
“真漂亮,謝謝九安哥哥!”
賀九安本想擡手摸摸她的頭,卻自覺不妥,手一偏,只替她绾了绾鬓邊碎發。
持盈略顯羞赧地後退半步,垂了眸。
隔着層層書架,無人留意到一襲繡金鶴的白袍一角。
季珣手中正握着一幅工筆圖,視線卻遙遙落在二人身上。
前些日子,他被那碎玉傷了手,今日剛拆去紗布,便想着來藏書閣找一找迎春的圖樣,卻沒想誤打誤撞,看見了這一幕。
曾幾何時,持盈總偷偷打聽他的行蹤。聽聞他來藏書閣,便故意來此,再裝出與他偶遇的模樣。
實則,她前腳剛問完,宮人後腳便如實相告。
他看着她的拙劣演技,就足以心情愉悅一整日。
那時,少女臉上挂着淺笑,一雙杏眼彎成月牙兒,故意踮着腳,問他最上層放的是什麽典籍,能不能為她取下來看。
如今,她依然巧笑倩兮,卻不再是對着他,而是對着另一個男子。
季珣屏息靜氣,試圖把自己立成一顆不起眼的綠植,匿在書海之中,手中的畫卷卻平白多了一層褶皺。
握着它的人,似是在極力克制着什麽。
只見賀九安對持盈道:“臣與殿下閑來無事時,曾一同學過琢玉。”
“那皇兄學得如何?他那樣的性子,定不如你耐心吧。”
持盈話音未落,便想起那塊碎玉。
會不會也是出自皇兄之手,由他親自雕琢的呢?
“看來公主對殿下的了解還不夠深吶。他可是最沉得下心之人。只是,他更善臨摹,不善想象,因此,在即興作畫上,臣略勝他一籌。”
“這樣啊……”
持盈心下了然。
她知道季珣一向不善作畫,如今又在賀九安這兒得到了印證。而那塊碎玉上的迎春極其精細,非工筆大家不可得。故那塊玉佩,應是他随意搜羅來的玩意兒吧。
只是與自己的喜好誤打誤撞罷了。
畢竟,他怎會留意自己喜歡什麽呢?
她在宮裏過了十一年的生辰,他從不投她所好,每每只會送些與旁人大差不差的禮物。
她都能想象出他的語氣——
“從庫房裏随意選個女子喜歡的擺件,送過去便是。”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由遠及近的跪禮之聲。
“陛下萬歲!”
持盈一聽,當即有些慌亂,四下尋覓着藏身之處。
“糟了,若被陛下發現,怕是又要受罰!”
賀九安頭一次約公主來此處見面,本以為挑了個再光明磊落不過之地,沒曾想陛下突然駕臨此處,一時也有些慌亂。
他身處朝堂漩渦之中,自是知道,陛下同意将持盈養在宮中,是為了用她這個宗室女聯姻,好坐收漁翁之利。
若見她在此處私會外男,定當嚴加處置。
現在出去已來不及,只能往裏面躲一躲了!
他一把拉過持盈,正要往藏書閣深處去,想賭一賭陛下不會久留,還沒走出兩步,便受了阻。
他回首看去,卻見季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正攥着持盈的另一只腕,眸光正死死盯在他的手上,面色不善。
“賀九安,你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不發現也罷,若是被人發現,你置孤妹妹的清名于何處?”
他當即松了手,向持盈躬身揖禮。
“抱歉,公主,臣方才事急從權。”
“無妨。”
持盈不動聲色地自季珣手中掙脫開來,稍稍安心。
若只有她和賀九安被陛下撞見,确是難為自己辯駁,如今皇兄也在,便可以相互為證了。
屆時,只消說他與賀九安相約來此,她與他們偶遇便是。
她偷偷擡眸打量季珣,卻見他的目光凝在先前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抿着薄唇,瞧不出情緒。
“喲,朕沒想到,今日藏書閣裏這般熱鬧啊。”
陛下人未至聲先至,待走到季珣與賀九安面前時,一貫擅長察言觀色的持盈窺見他眼底劃過一絲不悅。
原來,陛下不喜歡皇兄與九安哥哥在一處。
“陛下萬歲。”她乖巧福禮。
皇帝這才正眼看她。
“持盈啊,怎地今日不呆在清涼殿,反倒跑藏書閣來了?從前朕便常聽宮人說你總往這兒跑,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
“女子素來以德行為先。你與皇兄皇姐們在文慧殿讀書上課,便已足夠了,往後還是少來此地為好。”
她只斂眸稱是。
但心中再清楚不過,陛下不願她讀太多書,只是因為讀得多了,便不會再這般聽話了。
上一世,她在宸宮時并無此悟,而是到了北燕,發覺獨當一面步履維艱,才養成了讀史的習慣,連帶着性子也變了些,學會了僞裝,學會了轉圜。
衆人又與陛下寒暄幾句,便分道揚镳。
季珣與賀九安并肩往東宮走,持盈則是回了清涼殿。
一路上,季珣一言不發。
賀九安受不住周遭的沉悶,率先出聲:“怎地你今日也在藏書閣?”
“怎麽,你去得,她去得,孤便去不得?”
賀九安平白吃了他這一嗆聲,有些莫名其妙,仔細回想,還以為季珣仍在因他那時想帶持盈躲藏之事動氣,特又後退一步,對他行了個大禮。
“得,殿下,臣給您再賠個不是。是臣考慮不周,險些誤了公主清名。”
季珣聞言,止了腳步,與他站在昆明池邊,靜靜凝了他片刻,驀地問道:“賀隨,你是否心悅持盈?”
賀九安一怔。
季珣鮮少直呼他的名字,除非有格外要緊之事。
他知道,他這般嚴肅,絕非随口一問,于是斟酌良久,亦鄭重答道:“公主是臣這一生所見最美好的女子,又有誰會不喜歡?”
是啊,又有誰會不喜歡?
季珣動了動唇,卻見賀九安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話,略帶自嘲地笑了笑,而後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臣感受得到,公主她這些時日的刻意讨好,并非全然是愛慕之情,想必殿下……也感受得到。”賀九安苦澀一笑。
季珣微微一怔。
當局者迷,他可感受不到。
他只知道他看着她與旁人成雙入對的畫面,妒忌得快要瘋了,卻礙于身份,只得壓下滿心酸澀,遠遠望着。
“你此言……是何意?”他輕聲問。
“子卿,五公主将要及笄了。”賀九安沉聲答,“及笄後,陛下會欽定她的婚事。所以,在臣看來,公主如今的小心思,倒更像是她的一場自救。她不願由陛下全然掌控她的人生,故而選擇了臣,暫當她的避風之港。”
季珣遲疑地望着眼前好友。
是啊,持盈素來內斂,卻把他攔在東宮外,遞上一封情信,又做吃食,又來私會,每每見他,還特地換上粉紅,确實有些刻意。
也是他妒火蒙心,竟未參透她之所圖。
可上一世……持盈明明不在意和不和親。
她只在意每天與自己相處的時日。
許是自己的心境不同,經歷之事也不同了罷。
總之,他既重活一回,定要護她一世安寧。
“九安,縱然你知道持盈她是刻意接近你,你也心甘情願?”他試探道。
賀九安釋然一笑:“她若當真需要一個避風港,又有何不可?你也知曉,貴族子弟的親事,常由不得自己做主,與其将來娶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如今公主她願嫁我,不是更合我的心意嗎?”
“可她若不是真心喜歡你……”
他不知為何,總想出言反駁,似是一條餌線釣出水面的魚,仍在垂死掙紮。
“她如今是否真心,有那般重要嗎?子卿,餘生還長,我對我自己有信心。公主她亦非不可融的寒冰,不是嗎?”
他這一番話說得分外通透,卻令季珣喜憂參半。
經賀九安一點,他暗喜于持盈并非全然變了心,卻也憂她日後是否真的會對賀九安動情。
季珣回到東宮,獨自枯坐在書房中,望着書案上放着的幾塊碎玉,小心包好,又拿出一塊一模一樣的新玉料,剛劃下一刀,卻因手上的傷未好全,與原先比偏移了些許。
他耳邊萦繞着持盈那時的話:
“縱然修好,豈會毫無裂痕?重新雕琢,又可還是方才那塊?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完好無損的時候了!”
他閉了閉目,靠在椅背上,容色有些倦。
他想起今日在藏書閣看見賀九安贈她的那枚玉佩,幹脆反手碎了眼下這塊玉料,把碎玉與圖紙往前一推,同自己劃清界限。
他究竟該如何做?
是不是……她有了新的玉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