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多憂何為(五)

多憂何為(五)

女孩的話語飄渺在風雪裏,他試圖開口回應,喉嚨一滾,卻似含刀吞刃般地疼。

他說不出一個字,只能從皚皚茫茫中依稀分辨着她的模樣。

她關切的面容揉雜着紛飛雪片,令他驀地覺得周遭多了些螢燭之輝,給本冰寒徹骨的他,帶來微末暖意。

季珣想,她應當就是陛下允葉貴妃帶入宮中的小女娘,葉持盈。

只是今日後,便該姓季了。

持盈見他如此艱難,收斂了始終挂在唇邊的笑容,抱着雙膝蹲在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轉身同葉貴妃道:“娘娘,這位哥哥好似病了。”

葉貴妃環顧四周,見偶有宮人路過,卻只敢低下頭來,匆匆離開,便知是皇後的主意,無人敢忤逆。

她走上前來,眸中有些不忍,微微嘆了口氣,仍是拉走了小持盈。

“皇後宮中之事,可不是你一個丫頭片子能管的!還是快些跟我回去罷。”

持盈随着葉貴妃一深一淺地行在大雪中,卻沒忍住頻頻回頭。她始終不能忘卻那個在雪地中跪着的單薄身影,直至他縮成了一個小點,徹底不見。

她回到葉貴妃早已為她備好的寝殿之中安頓,屋內燃着無焰而有光的瑞碳,溫暖如春。她卻想起額頭滾燙的那個哥哥,有些坐立難安。

她從紫檀木櫃子裏翻出件羽緞鬥篷,雖只有她那般身量大小,也不似狐裘保暖,卻也總抵得上他僅着一件冬衣。

她循着來路的記憶,朝他跪着的地方跑去。

季珣撐至極限,意識已然開始模糊時,面前忽地晃過一道鵝黃身影,接着,暖意便從他身後襲來,暫時遮蔽了風雪。

他顫了顫眼睫,發現仍是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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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燭之火在他心中勾勒成煌煌明月,女孩瑩潤指尖上下翻飛,為他系緊鬥篷,杏眼彎成一雙月牙兒:“哥哥,有我在,你就不冷啦!”

可寒涼早已入骨,又怎是一襲薄衾可解?

他在迷迷糊糊間,仍是昏了過去。

“哎,哥哥……哥哥!”

他意識裏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持盈焦急地喚他,哥哥。

*

季珣下了皇後車輿,打算去養心殿問安,身後驀地響起一道柔聲呼喚。

“皇兄。”

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持盈。

他止了步,等持盈跟上來,與她并肩行在宮道上。

四寂無聲,唯有春風搖燈,吹得流蘇輕晃,與人影一同在磚石上搖曳。

他在等着她主動發問。

持盈咬了咬唇瓣,終下定決心:“皇兄,今日你為何向陛下開口,成全我和九安哥哥?”

他知道她定不會善罷甘休,早已想好了托詞:“孤并非為了成全你,而是成全他。他是孤的好友,孤自不會辜負他的心意,至于你……”

他上下瞥她一眼,佯裝漫不經心,“孤信得過他,日後必不會虧待你。”

“是嗎?”持盈握着燈籠手柄,唇角彎起一抹清淺的笑,燭火映照之下,如新月生暈,可信任卻未達眼底,輕搖了搖頭,“看來皇兄仍把我當小孩子騙。”

“你尚未及笄,便仍作豆蔻年華。”他附和道。

“那妹妹便直言不諱了,皇兄權當‘童言無忌’吧。今日提及持盈婚事,皇兄從葉大将軍那兒讨到了什麽好處?”持盈擡眸問。

季珣眉峰一挑,有些意外于她的敏銳。

“很多。”他自覺她既已看穿,便再無隐瞞必要,幹脆坦誠,“好處可不止有大将軍的。比如順水推舟賣葉氏一個人情,日後總有相還之日;比如與大将軍相談甚歡,穩固孤的朝中地位;再比如換得賀九安更為忠心……”

“夠了。”持盈輕聲打斷。

她特地來截他,并不是想聽這些。

她雖經過一番權衡利弊,這一世不再想與他有何牽扯,可當聽心悅之人親口說出将自己許給旁人一事,也未免太過殘忍。

她的心有些亂,也知道他們其間必有利益牽扯,之所以想來試探季珣,是在想他冷淡之餘,會不會也有一絲愧疚?

沒曾想,聽見的卻是一番毫不遮掩的籌謀算計,而她,便是他們斡旋朝堂的籌碼。

季珣卻突然駐足,轉身凝着她,唇邊噙着一抹淡笑,顯得有些涼薄。

“怎麽?孤把赤.裸.裸的現實條條件件擺給你,不願聽,還是不敢信?季持盈,公主成婚,不是你幼時同宮人一起擺家家酒。哪怕你以死相逼,欲嫁流浪漢,朝野上下都要權衡一番利弊。若你只沉浸在那些天真的風花雪月裏,孤還是勸你,早些醒一醒。”

他一面說着,一面朝她逼近,迫得她循着他的腳步匆忙往後退去,直至背抵在宮牆之上,再無路可退,燈籠啪地跌落在地,瞬時熄滅。

他與她近在咫尺,只剩瑩白月光籠住兩人,溫熱的鼻息落在她的額上,令她的呼吸亂了一瞬。

可下一刻,說出的話卻似切冰碎玉。

“你得到你想要的就夠了,不必奢求人人真心待你。在這深宮之中,利益互換才是常事,真心是最不要緊的東西。”

他見她眼中緩緩蓄上些氤氲水汽,往後撤了一步,彎身拾起已經滅了的燈籠,擡手遞在她面前,自若道:“前面便是養心殿,孤要去見陛下,怎麽,阿盈仍要同孤一起嗎?”

持盈将眼淚憋回去,搖了搖頭,接過那盞燈籠,随手将碎發挽在耳後,倉惶地整理着自己沾灰的衣裙。

季珣最後瞥她一眼,徑直向養心殿步去。

方才違心的話仍響在耳畔。

“真心是最不要緊的東西。”

可他一直奢求,想要緊抓不放,卻又只能成全的,不正是她的這點真心嗎?

自深冬時的一句“哥哥”,到如今時常帶着畏懼的“皇兄”,他似乎……正在與她漸行漸遠。

行至宮門,他低聲吩咐值守宮人道:“孤來時,瞧見五公主的燈籠壞在了半道上,夜已深了,她孤身一人,你去為她燃一盞燈罷。對了,莫提及孤,只消說是與她偶然遇見即可。”

“是,太子殿下。”

宮人俯首作揖,而後提着一盞明燈匆匆離去。

季珣并未讓人立即通傳,而是在殿外等候,直至等到随侍陛下左右的宮人端來一份醒酒茶。

“夏公公,陛下如今可醒着?”

夏公公瞥一眼明燭滿室的養心殿,“醒着。不過,殿下可要慎言,說些令陛下開心之事,莫要讓陛下動怒。”

“還望公公提點。”

他自袖中掏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兩。

夏公公将銀子收好,笑逐顏開,附耳道:“今日陛下偶遇一仙風道骨之人,那人頗有道行,哄得陛下甚悅。”

季珣心領神會:“多謝公公。”

看來成了。

這道人正是他派去的那位,至于所謂“道行”,不過是一些掩人耳目的江湖騙術,可陛下偏偏沉迷于得道成仙,信則有,不信則無。

“孤來吧。”

他接過夏公公手中的醒酒茶,推開了養心殿門。

恰逢所謂“大仙”自養心殿而出,由另一公公引着,看情況,已為其安頓好了住所。

擦肩而過之時,兩人相視一笑。

“陛下。”

季珣端着醒酒茶,奉于宸帝面前。

宸帝着一襲道袍,從書案後擡起頭來,見是他,眸中劃過一絲不悅。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往這跑?”

“席間瞧陛下有些醉,兒臣特來奉醒酒茶,以免傷身。”

宸帝擺弄着手中拂塵,随手往坐榻上一指。

“擱那兒吧。”

季珣将茶放于小幾上,靜靜立在殿中。

宸帝百忙中擡起頭來:“怎麽還不走?”說着,便拉下臉來,“你莫要與朕再提今夜之事。思虞不可,持盈更不可!”

季珣拜身請罪:“是兒臣愚鈍,席間疏漏,思慮不周,陛下佯裝醉倒後,這才反應過來。”

好一個佯裝醉倒。

宸帝皺了皺眉。

但季珣的話總歸說得懇切,他不能揪住一點不放,幹脆接着道:“當初朕允持盈入宮,為得便是日後和親。周遭屬國不足為懼,可北燕卻始終對宸虎視眈眈。你是一國儲君,自該明白如今并非用兵良機,能用一個公主換來和平,這樣好的買賣,怎麽能因兒女私情打破?”

“陛下說得是。”他恭謹道。

陛下揮揮衣袖:“罷了,能拖便拖吧。四月北燕使團便要進京,此次入京使臣中會有選親的皇子,只消拖到那時,她便再不能推辭。”

“陛下,不談這些煩心事。兒臣方才進殿時瞧見一位仙道,難道陛下終于得覓高人?”

季珣不動聲色。

宸帝一聽,霎時來了興致,自覺今日他頗為上道。

“是啊,朕今日午後偶遇大仙施展仙術,與其論道,發現其非池中之物,見朕與他投緣,還特贈朕一顆仙丹。朕驗過無毒,服食後果然精神大增!連酒量都較平日好上不少!”

“哦?兒臣近日也偶得仙丹,今次前來,特地進獻陛下。”

他拿出一只瓷瓶,從中倒出一粒,雙手奉上。

“季珣,你想做什麽?”

宸帝望着那藥,卻忽地變了臉色,冷冷凝着他,眸中滿是懷疑與猜忌。

他究竟是想弑父弑君,還是真的只為獻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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