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多憂何為(六)
多憂何為(六)
面對皇帝的森寒威壓,季珣卻顯得分外從容。他彎彎唇角,氣定神閑,擡手将那粒藥丸送入自己口中,喉結上下一滾,毫不猶豫地吞咽下去,末了,道:“兒臣知陛下心中所憂,只是從前尚不懂事,如今一朝醒悟,便該為陛下鞠躬盡瘁。”
見他坦然咽下,神色無異,陛下将信将疑接過那只青瓷小瓶。
季珣順勢道:“陛下曾與道長手談,言昆侖山有一麒麟洞,仙人常居于此。于是兒臣命屬下搜尋其方位,終在年節前的風雪之日,機緣巧合下得覓仙人行蹤。仙人被兒臣孝心所感,便賜下這瓶仙丹。”
宸帝微微眯起雙眼,不願錯過季珣神色的一絲一毫變化。
他眼底漸漸浮現出崇敬,贊不絕口,“此丹之中有兩味絕世名株,乃寒潭中央的雪蓮與寒潭水底的長生草,絕頂寒潭無邊無涯,中央與水底更是世間極寒之地,非常人不可得。”而後眸光一轉,露出幾分惋惜之色,“若非陛下試煉兒臣,方才那粒……也不必浪費了。”
宸帝似被他說動,倒一粒于掌心,在燭下端詳片刻,小心翼翼放至唇邊,終是塞入口中。
季珣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始終懸着的心也随着那顆入口丹藥一同墜了回去,緊攥着的袖口微微松開了些。
“你這丹——”宸帝擡了擡手,音色比先前洪亮些許,“你別說,還當真有效用!朕只服食一顆,便覺丹田內升起一股溫熱之氣,連帶着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先前殿內劍拔弩張瞬間消逝,又是一幅父慈子孝之景。
宸帝笑容滿面,眉宇間難掩大喜之激動,“賞!”
季珣眸色沉沉:“多謝陛下。”
今日這最為緊要的一步,雖說艱險,但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他走出養心殿,卻并無成功之喜悅,只有着說不出的悵然。
平心而論,他是恨他的。
恨他明明不喜賀皇後,卻因忌憚賀氏,迎其入宮封後,又将他立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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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以為他們母子享盡榮華,可無人知道,宸帝每每去往鳳儀殿時,賀皇後夜半承寵,卻總是伴着隐忍的嗚咽之聲。
他還特選了庸碌之人,擔任太子太傅,為得便是将他養成一介廢物,将來才好扶持他心愛之人的兒子,也就是他那如今已然殘廢的四弟季瓊。
好在他已經熬了過來,甚至離那萬人之上的龍椅,僅有一步之遙。
如今需要的,僅是耐心等待。
男子錦衣映清晖,月華流轉,自階上緩緩而下,随意一瞥,卻瞥見了正匿在白玉石柱後搓手跺腳的少女。
她鼻尖紅紅,正對着手心哈氣,一旁立着他先前差使走的宮人,燈籠在她足尖暈開一束暖黃。
“你怎麽在這兒?”
持盈聞言擡首,見他衣衫齊整,并無狼狽之态,稍稍放下心來。
“我方才問起這位公公,陛下是否酒醉,他說,不曾。我想起你那時問我要不要同往養心殿,便知你定會遇上陛下。今夜宴席,你言語之間曾冒犯他,我怕……”
到底有外人在此,她截住話頭,讪讪垂首,小聲嘟囔:“你無事就好。方才我瞧着你與陛下映在門上的身影,當真是要吓死了。”
她自是不會知曉殿內交鋒,可也能依稀從兩人的影子之間推斷出并非是一場愉悅的相處。
他眉心微動,目光掃向一旁宮人,宮人将身子彎得更低了些:“臣實在是勸不動公主,便只得與她一同候在此處。”
持盈餘光見宮人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打圓場道:“是我一意孤行,皇兄莫要遷怒。”
季珣接過宮人手中的宮燈,微嘆了口氣:“罷了,孤親自送公主回清涼殿,你繼續值守吧。”
春寒料峭,露壓新枝,月光似乎給宮道覆上一層冷霜,影子随着腳步緩緩挪動,宛若無聲無言的陪伴者。
持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兩人的沉寂:“先前有宮人在,我不好言說。我只是怕你受苦,才在外面等一等。”
說着,她轉過身,不由分說地牽過季珣的衣袖,向上卷起,翻來覆去細細瞧了瞧。
他的小臂未添新傷,只有些許舊日痕跡。
他沒抽回手,任憑她清淺的呼吸落在手臂上,只凝着她問:“你為何等孤?”
他似乎想再次聽到她一如前世,笑着同他說:“我擔心哥哥呀。”
她斂眸,放下他的衣袖。
“哦,沒什麽,習慣了。從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幼時的某日,她一如往常地打聽季珣下落,得知他在養心殿。
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尚沒覺得養心殿是何等威嚴之地,便趁宮人不備,偷偷溜進了殿後,隔着一層窗紙,卻聽見了他細碎的悶哼。
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特地屏氣凝神,仔細聽了許久,直到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季珣自其間走出。
持盈躲在石柱後細細觀察,見他面上雖無異,額上卻滲着薄汗,好似在隐忍着什麽。
她匆匆跟上,直至路過昆明池,才繞過宮人,将他拉至一旁的假山之中。
她明顯感覺到季珣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而後不動聲色地往身後放。
那時,她不由分說地扯過他的衣袖,卷了上去,卻見寬大袖袍下掩着的是潔白如新的繃帶,已隐隐滲出些紅。
想來殿內的聲音,是陛下在為他包紮吧?
可剛包紮好,便被她破壞了。
她倏然跳開,眸中浮上愧色:“是,是我又弄壞了你的傷口嗎?對不起,哥哥。”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只匆匆掩袖,“不關你的事。”
她皺着一張小臉,囑咐道:“你在這兒等着我,我去太醫署為你取些藥。”
可等她拿着金創藥來時,假山後早已沒了他的影蹤。
如此反複多次,她曾疑惑過他一向沉穩持重,為何總是頻頻受傷?
後來,才終于反應過來,也許陛下不是那個為他療傷之人,而是親手制造了這些刀痕。
那一次,她做了萬全準備,将他拉進石山之中,拆了他的繃帶,看着新添的劃痕還在緩緩滲血,強行克制着心中恐懼為他上藥,問道:“哥哥,陛下為何要如此待你?”
“你犯了錯,貴妃娘娘不也會罰你嗎?”他淡淡道,似乎習以為常。
“可娘娘只會讓我跪一跪啊!”
“你是女兒家,自然同我不一樣。”
“那你犯了什麽錯?”
“我……許是背《淵鑒》時錯了幾個字,也可能是寫的文章不合父皇心意,還可能是前日貪玩,約了璇弟弟與瓊弟弟去芳菲林……”
季珣絞盡腦汁想着因由。
小持盈嗔他一眼:“哪有人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便要受罰的啊?”
那時的他雙唇緊抿,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想要逃離,卻又舍不下她為他上藥後的舒緩之意。
可後來,葉貴妃卻因他罰了持盈。
“你整日插手鳳儀殿與東宮之事,早晚惹火燒身!”
她在清涼殿裏跪了整整一日。
他本以為她不會再來,誰知她屢教不改,仍會在他被傳喚去養心殿之後,躲在昆明池旁的假山後面,等着他路過此處,只是處事更加謹慎了些。
持盈的這一聲“從前”,似乎觸及了他的軟肋。
這二字在他心中往外拼命拉扯着隐秘舊事,直到後來長大,看透朝堂的暗潮洶湧,他才明白,為君臣,為父子,哪需犯下什麽真正的過錯?
他言你錯,即便你做得再出色,亦是你之過。
幼時的他顯然不懂這些,只能寄希望于努力将萬事做得盡善盡美,下回,便能少挨些苦楚了吧?
“持盈,孤已行冠禮。”
他眸深如墨,回首望着她。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孤苦無依的皇子,如今他有擁護的朝臣,有武藝傍身,有與之抗衡的力量,他能保護自己,亦有法子成全她。
可她似乎誤會了他言下之意,深吸一口氣,道:“持盈明白。男女有別,下次……不會了。”
季珣哂然一笑,沒再解釋,只是不禁去想,她竟還會為他憂心。
清輝映水,他垂下眸子,身旁便是她靈秀側顏,鬓邊簪一朵清麗棠梨,夜風徐來,烏發壓鬓,梨花将要垂垂落矣。
“你的簪花快要掉了。”他出言提醒。
如今僅有他們兩人行在青石板路上,他與她的距離近得觸手可及,卻連擡手為她扶正簪花都是逾矩。
她聞言擡手去扶那株棠梨,他卻問道:“白日裏似乎未見你簪了花。”
她垂首一笑:“晚宴将盡時九安哥哥贈的,先前遇見皇兄便已簪着了,許是皇兄不曾留意。”
他默了默,眼神微漾,先前心中因她泛起的波瀾被這句話壓去了些。
“确是不曾。”他自嘲道。
他伴着她行至清涼殿前駐足。
“回去吧。”
“多謝皇兄相送。”
比起從前,她顯得客氣疏離,微微一福身,便轉身往殿內行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喚了一聲。
“持盈。”
她回過頭來,疑惑地望着他。
“皇兄還有何吩咐?”
“你當真想嫁與九安?”
他遠遠望着她,手持宮燈,靜候着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