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花秋月(二)
春花秋月(二)
她身子朝後猛地一仰,險些跌落下馬,所幸緊緊拽着缰繩,才沒被甩飛出去。
可馬兒被缰繩死死繃着,本就驚懼,更添緊張,絲毫沒有停下之意,載着她不管不顧地悶頭狂奔。
越過灌木叢時,肆意生長的枝桠在她身上狠狠劃出數道印子。
她該怎麽辦?
持盈壓低身子,整個人貼在馬背上,思索着能讓自己安然無恙的法子。
她不會武,跳馬是萬萬不能的。方才試圖勒馬,顯然也不能解決問題。為今之計,唯有安撫這馬兒,等它平靜下來,再丢下些随身物件,好讓之後來尋她之人知曉她所在的方向!
她一面牢牢抱着馬身,一面不再持續扯着缰繩,而改用雙手一張一弛,試圖喚回它的理智。
終于,馬兒的意識清醒些許,不再喘着粗氣,步子慢了下來。
持盈擡頭觀察四周,卻見已至密林深處,不知東西。
分明是白天,日光卻被高大的林木盡數遮蔽,平白生出一陣陰寒之氣。此間空無一人,也不見動物的影蹤,似乎一切都籠在陰翳之中。
不知怎地,她驀地生出一背冷汗。
她勒馬轉身,打算原路折返,卻見馬兒不肯動了,只直直地豎着一雙耳朵。
先前太過驚險,如今得以稍靜片刻,她這才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
她強忍着被灌木劃傷的痛楚,去檢查血腥味的來源,這才發現馬兒的尾巴附近沒入了一枚似發簪粗細的銀針。
為何會有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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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兒受驚之前,她分明是聽見了兩支箭矢的碰撞之音。本以為是誰臨時起意,或者無意,才驚了她的馬,可如今看來,這銀針的主人必定是早做籌謀,故意為之,想置她于死地!
可惜容不得她細想,速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才是要緊事。
她拽着針尾,試圖将它拔下來,再給馬兒做一個簡單包紮,誰知剛一用力,馬兒忽地揚起前蹄,長哀一聲。下一瞬,一只巨蟒便突襲過來,猛地将馬牢牢禁锢纏繞起來!
她反應極快,猛地跳開,躲至一顆高大的樹後暫時遮蔽,望着眼前的一幕,雙手捂住嘴,拼力讓自己別發出聲響。
她只能聽見馬身上的骨頭一寸一寸碎裂而發出的“咯吱咯吱”,直至馬兒徹底斷氣,巨蟒張開血盆大口,将它整只沒入口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心驚,頭皮一陣兒又一陣兒地發麻,渾身止不住地打顫,四肢都變得冰涼無比。
她望着地上盤桓着的剛剛飽腹一頓的巨蟒,不寒而栗。
她的腿本就受了傷,如今又失了馬,若僅靠她自己摸索着走回去,怕是還未出這林子,便該命喪黃泉了。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腳下卻好似踩上了什麽東西,緊接着,足踝猛地刺痛。
她驚叫出聲,卻只見一條綠尾窸窣沒入了雜草之中,而自己的足踝上,卻赫然落着兩顆血印,已經浸紅了她的白襪。
應是條小蛇。
誰料因這一聲驚叫,她再擡頭時,那巨蟒已然将腦袋離地半丈,朝她吐了吐蛇信。
*
這邊,季珣與賀九安得知持盈生了意外,當即舍了比賽,分頭去尋。
季珣沿着她丢下的那些随身小物找來這片無人涉足的密林時,卻再沒了線索。
正當他心急如焚之際,卻聽遠處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驚叫。他當即打馬,循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入眼竟是一人一蟒對峙之景。
蟒蛇骨硬而皮厚,不是箭矢輕易可傷。
他當即彎弓,朝巨蟒的雙眼射出一箭,箭法精準,一箭穿其雙目。
他射中了它的要害,巨蟒吃痛,沒再理對它暫無威脅的持盈,而是一尾朝季珣所在的地方掃了過來。
季珣借馬鞍跳至樹上,馬兒被巨蟒側摔在地,并未攔下那尾巴的沖勁,竟由着它直直朝那棵樹掃去,巨力之下,樹竟攔腰折斷,重重砸在地上!
他見狀,忙趁機又是一箭,朝蟒蛇七寸而去。
“噗”地一聲,只堪堪穿破皮肉,但已徹底激怒了巨蟒。
巨蟒尾巴甩得飛快,掀起一片落葉,持盈忙趴在地上,躲過致命一擊。
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若是她反應慢些,怕已經同那顆巨樹一般下場了罷。
巨蟒瞬時接近剛剛落地的季珣,想将他一同卷起,繼而絞殺,可季珣等待的,正是它貼近自己的時機。
他抽劍橫于身前,在巨蟒襲來之時,一個閃身,而後借蛇尾猛力一踏,霎時飛身數丈,身姿靈活如龍,狠狠朝方才箭矢的七寸之位斬去!
劍刃沒入蛇身中時,亦震得他虎口發麻。他眉頭深鎖,仍是聚內力于劍刃,硬撐着将蟒蛇生生斬作兩半!
巨蟒轟然墜地,又震起一片枝葉。
枝葉落盡,持盈從自己臂彎裏擡首,看見的,卻是他劍尖兒着地,微微喘息的模樣。
他的目光鎖在自己身上,唇角滲出一行血,順着一貫俊美的下颌滴落在了白衣之上。
不知為什麽,持盈有些想哭。
她想過今日的來人,許是将軍,許是侍衛,卻獨獨沒想過,來救自己的,竟會是他。
“皇兄。”她顫着聲喚道。
季珣似是力竭,拖着劍尖兒朝她一步一步走來,長劍在厚厚落葉上劃出一道紅色的血痕。
那是巨蟒的血。
他行至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而後将她自地上拎了起來。
“皇兄,你沒事吧?”
她試圖擡手去拂掉他唇邊的血,卻被他一個側首躲了過去。
“為何要逞能?”
一貫清冷的聲線裏愠着怒火。
她收回手來,垂了頭。
“我沒有。”
“孤聽獵場中的人說,你那時并不在既定路線上,而是想去射岔路上的一只鹿,馬受了驚,這才沖出了圍欄。你為何今次要如此争強好勝,置自己的性命安危于不顧?”
争強好勝……她在他心裏,便是這樣的人嗎?
持盈仍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他打量着身前嬌小的女子,卻看見她發絲淩亂,衣衫不整,裙擺更是殘破不堪,絲絲紅色血跡洇在襯褲上,白襪還有兩只利齒咬出的傷口。
方才的巨蟒力大無窮,他以凡人之軀與之蠻力硬扛,致使內息紊亂。
他閉了閉目,抑住心間不斷翻湧的氣血,蹲下身來,小心抓住她的足踝。
她想往後躲,足踝卻被他那雙清瘦而有力的手牢牢抓着。“呲拉”一聲裂帛之音,他竟扯下了她的襪子,柔美瑩白的腳赫然暴露在空氣中。
這本是女子極為私密的領地,可他卻不由分說地冒犯,一瞬間,羞恥、委屈、難過、痛苦……無數心緒一齊湧了上來,她用力掙紮道:“你放開!”
他置若罔聞。
“皇兄,你放開我!”
她特地喚了皇兄,好提醒兩人之間的身份,絕不該行如此逾矩之舉。
季珣只盯着傷處細細瞧了片刻,腦中那根始終繃緊的弦稍稍松泛了些。
“還好,不是毒蛇。”他擡眸,恰好撞進了她蘊着水汽的眸子,輕聲問道,“疼不疼?”
從前他怎樣斥責,她都照單全收,可如今這關懷一問,原本堅強無比的一顆心牆霎時被擊穿了一個缺口,所有的委屈瞬間傾瀉下來,鼻尖一酸,悉數化為滾燙的淚水,簌簌而落,恰落在季珣仰看她的臉上。
她覺得有些丢人,撇過頭去,用衣袖胡亂擦着,可越想控制,卻越是止不住一般地往外洶湧。
他并沒責怪她,而是起身把她打橫抱起,往不遠處的山上走去。
“想哭,便哭個盡興吧。”
持盈擡眸望,卻只看見了他的下颌,而他目視前方,一路踩着枯枝樹葉,抱着她悠悠地走。
她擡手挂上了他的脖子,他只是微微一頓,卻沒有多說什麽。
“皇兄,我沒有。”
他微抿着唇,只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沒有争強好勝,是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神色微訝地看向懷中人,卻見她眸中流露出些恨意。
她鮮少去恨一個人。
“孤知道,不是有兩箭相撞,驚了你的馬嗎?一支是季思虞的,另一支,是賀袅袅。皇後娘娘盤問兩人時,季思虞說,她是想同你搶那頭鹿,而賀袅袅說,她想阻止季思虞。”
“并非如此。”她搖了搖頭,“我的馬受驚,是因為那時有人趁亂打進去了一枚暗器。”
她自袖中取出拔下來的那枚銀針,晃在季珣面前。
他垂眸凝了那銀針良久。
“這是南陲小國進貢來的烏銀,硬度數銀種中最高,頗适合制首飾,亦頗适合制暗器。”
她再次收進袖裏。
“是貢銀?可得之人豈非寥寥無幾?”
他回想一瞬,如數家珍。
“貢銀雖不多,卻也沒那麽珍貴。陛下僅賞賜過後宮嫔位以上的妃子,與前朝二品以上朝臣。今日在獵場的女眷,十位中有二三都能接觸此物。”
“皇兄細想一想,若是不常得陛下恩賞之人,偶得天家賞賜,怎會不制成首飾擺件,反倒制成暗器?只有皇兄這般的人物,才會覺得它并不珍貴吧。可朝中之人,又會有幾家有這樣的恩賞呢?”
季珣知道她心中已有猜測,可他卻偏偏話鋒一轉。
“這些都是後話,如今你的傷更為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