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花秋月(三)
春花秋月(三)
持盈幹脆噤了聲。
他在回避。
他心中應已有猜測這銀針究竟同誰相關,可他偏偏不願與她繼續這個話題。
經他方才的一番引導,她心底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只是他不想再談起,便罷了。
其實很簡單,那時季思虞搶鹿還是射她未可知,賀袅袅大抵是真心幫她擋了那一箭。
只是另有一人,趁亂朝她發出了這枚銀針,好做成她是因賀袅袅與季思虞兩人之争才出了意外的假象。
好一招借刀殺人。
可她自問平日裏與人和善,從不得罪什麽人,上一世也并無人想要來害她,這一回,會是誰呢?
懷中人久無動靜,季珣偷偷垂眸一瞥,見她凝眉沉思,黑睫掩在眼瞳之上,翕動如蝶。許是想到了什麽重要的事,眼簾倏然掀起,一雙小鹿般的杏眸便撞破了他暗自觀察半晌的目光。
他也沒局促心虛,只是大大方方地将她放在了一塊山石上安坐。
“到了。”
他自是知道她從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否則,上一世也不會在他的屢次疏遠下仍不肯罷休。
他今次點到為止,只因這些事情,經她自己一番琢磨,要比他直接點出透徹得多。
暮色漸晚,持盈見季珣撇下她,獨自往山上行去,想要起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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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剛走兩步,小腿上細密的傷卻疼得更厲害了,惹出一頭冷汗。
她不得已,只能又坐了回去,望了望足下,已有些看不清來時的路,擡眼看天,卻又渺遠廣闊。
她身側無人,只能聽見遠處的泠泠水音。
自山上吹來一陣晚風,幾聲鳥鳴,她莫名覺得有些蕭瑟凄涼,不禁打了個寒顫,一邊上下搓着手臂,一邊喚道:“皇兄?”
無人回應她。
她左顧右盼,除卻自己,竟再無一絲活物的影蹤。
不知怎地,季珣将她一人丢在這裏,居然比先前一人面對那巨蟒時更害怕些,一顆心跳得極快,寒意止不住地往外冒。
見狀,她便又大聲了些:“皇兄!你在哪裏啊?幹嘛留我一個人?天都要黑了……”
“孤只是去洗一洗帕子,你喊什麽?”
一個熟悉的身影自山石後轉了彎,繼而帶着些微不耐的聲音闖入她的耳中。
見到他,她懸着的心即刻落了落,驅散了些她的寒冷。
他走至自己身旁,依舊不管不問地掀起她的褲腳,沾了水的帕子輕輕覆了上去。
“嘶……”她沒忍住,驚呼出聲。
他頭也未擡,只用帕子細細擦拭着她傷口上沾染的草屑灰塵。
“被傷成這般,不見你怕,遇見巨蟒,也不見你怕,怎地孤将你安置在此處去尋水源,你倒怕成這個樣子?”
“我……嘶……我不怕死,也不怕疼,但我怕黑,也怕鬼。若是死,最好也要我死在青天白日,到處是人的時候。”
聽她這般說,季珣心口一疼,便失了手上的輕重。
上一世她死在北燕,可不就是青天白日,皇城下滿是百姓的時候?
她的傷口被水沾得生疼,下意識想要往後躲,卻被他的大手緊緊攥住了腳踝。
“皇兄,你弄疼我了。”
季珣如今握着她的足踝,才發現她柔弱得過分,只消他一只手掌,她便動彈不得。
她一介弱女子,曾經是如何闖出宮中重圍,立在城牆上,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
他望着她小腿上觸目驚心的傷口,眸中閃過些微不可見的疼惜。
擡眼望她時,疼惜被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強裝的平靜,但眼角眉梢卻仍是泛着些悲傷。
“那時你是不是也很無助,也很疼?”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撫着她的傷處周圍的肌膚,她躲無可躲,只得硬受着,可除卻疼痛以外,還帶來一陣異樣的酥麻,令她死死咬着唇瓣,生怕自己被他察覺身子的顫栗。
“皇兄不是來救我了嗎?如今已經無大礙了。”
她自口中擠出這幾個字。
“可惜孤來遲了。持盈,你怪不怪孤?”
他沉浸在昔日的記憶難以自拔,而她卻活在當下,想着完全不屬于她與他的未來。
一兩滴水自天上滴落下來,漸漸三滴四滴連成一片。
暮色四合,在一片昏暗中,他微微仰起臉,卻泛着點點濕意。
持盈一時恍惚,竟分不清那是落雨,還是他的眼淚。
她釋然一笑:“為什麽會怪皇兄呢?你能拼死救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她擡起手,在掌心接了些落雨。
“下雨了。皇兄,如今你我都失了坐騎,咱們要怎麽回大營?”
回大營。
這三個字将季珣喚回了現實,他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态,忙垂首拿出另一張幹淨的白帕,替她簡單包紮好傷口,而後站起身來,朝天空放了只鳴镝。
持盈低頭去看系在傷口上的那方帕子,白白淨淨,唯有一角繡了朵迎春,正是上巳江邊那方。
看來他不僅撿了回去,還洗幹淨,又貼身帶着。
他不是讨厭自己,一向避之不及的嗎?
她有些琢磨不透,擡眼去看他,卻見他把手放在了玉帶上,正欲寬衣。
“你,你,你做什麽?這雖,雖是在宮外,可,可縱然我從前對你,對你……可我,我也不是任人輕賤的!”
她臉頰莫名染了片紅雲,話也說不伶俐,而後自己越說越惱,擡袖遮了眼,把頭轉到一邊去。
“你還不快穿上?”
“你自己能站起來嗎?”
他雖在問她,可她還是聽見了衣料生風之聲。
“你,你穿上衣服,我再同你說話!”
話音剛落,她便聽見一聲輕笑。
“季持盈,你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她從袖子裏擡眼去看,卻見他僅着裏衣站在原處,雙手撐着外袍為她遮雨,手裏握着那根玉帶。
見她偷看,順勢揚了揚眉,漫不經心道:“雨下得急,他們見鳴镝趕到此處尚需時間,孤怕你淋出病來。”
原是她想歪了。
她有些窘迫,猛地把手臂放下來,一不小心又砸在了石頭上,磕得呲牙咧嘴,而後撐着石塊,站起身來。
若是她擡眼,定能瞧見他眼神清亮,溢出星點笑意,唇角微微上揚,散發着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缱绻。
她躲閃着他的目光,指了指不遠處的山崖。
“皇,皇兄,那兒有塊嵌進去的巨石,恰能容下兩人,咱們去那裏暫避一避吧。”
他循着她的指尖看去。
“好。”
他撐着外袍為她遮雨,低頭看她小步小步地挪。山石不整,她一個趔趄往前撲去,他本想伸手去撈,她卻先他一步,扶上了他的腰。
他愕然一瞬,仍為她遮蔽着雨,由着她抱着自己,站穩了身形。
她本欲繼續往那塊巨石處挪動,剛邁出一步,卻見季珣杵在一旁,愣愣地瞧着她。
隔着山間霧氣和衣外雨聲,瞧得她越發羞赧,環在他腰上的那雙手臂迅速抽離,她将手背在身後,絞了絞,“對不起,我一時沒站穩……”
“若是走不穩,便扶着吧。”
“嗯?你說什麽?”
持盈有些意外,生怕是自己的幻覺,下意識就問出了口。
他今日似乎頗有耐性,又特地重複了一遍:“扶着吧。”
她攥了攥手心,緩緩擡手,卻沒再如方才一般大膽,只是小心牽住了他的衣袍。
“多謝皇兄。”
他随着她的步伐小心走着,兩人似乎比那夜他自養心殿送她回清涼殿還要親密些。
他的外袍籠在她頭頂,身上的月麟香氣好似将她圍罩起來,宛如微醺後的又一杯濃酒,令她想順水推舟,酩酊醉一場。
她忽地覺得身體裏什麽東西重重地跳了一瞬,餘震蔓延至她的心尖兒,砸得她有些疼,而後溫熱的血液随之上湧,在腦海裏化成不可宣之于口的甜蜜。
她似乎許久未這般純粹地由着自己愛恨了。
但也只有此夜。
過了此夜,他仍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那株高嶺之花,而她仍是要為自己打算的皇室公主。
他與她在那塊石前站定,望着寂寥的遠處,忽地感受到緊緊扯着自己衣裳的那只手輕輕放了下來。
“皇兄,你說……他們何時能找到我們?”
“你……很想回去嗎?”
想,也不想。
持盈心想。
可還未等她開口,身旁的季珣卻道:“阿盈,你還記得你剛入宮之時嗎?你那時整日跟着孤,喚孤哥哥。”
她感受到季珣注視着她的視線,卻不敢迎過去,只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自是記得,小時候不懂事,還望皇兄莫要怪罪。”
“可不知何時,你再也不曾喚孤哥哥,只是學着思虞,叫孤皇兄。”
他沒挪開目光,仍凝着她,語氣中帶着些令她心悸的落寞。
她彎了彎唇角,心卻莫名地揪緊,總覺得他的言語似一雙大手,試圖慢慢剝開她僞裝的殼子,露出其間最真摯的情意來。
不行,她不會給旁人傷她的機會了。
她把目光放遠,窺見了星點火光,而後那火光離得越發的近。
“如今你我都長大了,你又不是我親哥哥,自然要學會避嫌。皇兄你瞧,他們來了。”
她往前快走了兩步,試圖逃離他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