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花秋月(四)
春花秋月(四)
今夜的皇兄有些怪。
持盈的心砰砰跳得厲害,可她清楚得很,若與他再這般呆下去,她怕她會再難捺心緒,重蹈覆轍。
外面的雨未停,季珣下意識想去拉她回來,卻在攥緊的前一瞬止住了手,任由柔軟的緞子從自己的掌心劃過。
他望了望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和她踉踉跄跄下山的身影,平下思緒,幾步趕上,再次為她撐好外袍,跟在她身後一同走着。
“哎呦!真是小祖宗!怎麽就傷瘸了?”
山下的一雙人影見兩人同路而來,前者忙往前小跑幾步,拽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順道瞪她一眼。
“還好人活着,沒至于死在這深山老林裏!”
賀九安本在後面為貴妃撐着傘,見到她,便将紙傘遞了過去,示意她與貴妃二人打着即可,而後獨自淋雨,等着她們敘話。
乍一聽見這道尖利嗓音,持盈沒由來地鼻頭一酸,兩行淚便落了下來。
“
哎,你好端端的哭什麽?行吧,本宮方才是有點兇……”
“不是。”她搖了搖頭,“我只是開心。”
葉貴妃蹙着眉,擔憂地撫了撫她的額頭。
“也沒燒起來啊,怎地開始說胡話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竟如幻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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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季珣舍命相救,又同她說了許多根本不似自他口中能說出的話,後來,她本以為會是賀九安帶着皇家羽林來接她,誰料最先迎上來的,竟是葉貴妃。
上一世她年幼無知,只當葉貴妃嘴上不饒人,并不待見自己,可她重活一回,為人也不似從前那般淺薄,自然從樁樁件件的事情中窺見了她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是心疼她的。
葉貴妃罵歸罵,可卻沒讓她一昧學怎麽讨好男人。她教給她的,都是為人處世之道,以至于她嫁去北燕後,能為整個王府撐起一片天地。
一旁賀九安遞上一方錦帕。
“公主且擦一擦,夜晚風大,若是淚痕幹在臉上,豈不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她凝着那方帕子,擡眸感激一笑,自他掌中拿起。
“多謝。”
季珣的目光在三人間流連,總覺得自己像個融不進的外人。
葉貴妃留意到他始終一言未發,轉身道:“多謝殿下今日犯險相救阿盈。”
“葉娘娘不必多禮,自家妹妹,應當的。”
“都別在這兒站着了,本宮瞧着你也淋了不少雨,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葉貴妃攬着她,往候在下面的一隊羽林營處走。
“母妃,您是如何跟來的?”
持盈看着她的滿頭華貴朱翠與流光溢彩的宮裝,居然為她沾染了些泥濘雨珠。
“自然是騎馬。”葉貴妃驕傲一笑,“将門的女兒,怎能不會策馬?本宮聽聞你今日亦得了不少獵物,可為何會跑到這樣偏僻的林子?”
她垂下眸子:“若女兒說是被旁人陷害,母妃怎麽想?”
葉貴妃有些詫異:“誰?竟如此大膽?”
她笑得淺淡:“女兒也不知道,不過,回去便知了。”
這邊,季珣與賀九安一同上馬。
“殿下的傷如何了?”賀九安問。
季珣淡淡瞥他一眼:“孤沒受傷。”
他在馬上欠身一笑:“殿下哄一哄公主也罷,也拿來騙臣,是當臣聽不出你氣息紊亂嗎?容臣一猜,是那條被斬成兩半的巨蟒所致?”
“嗯,不妨事。”
“臣已命他們将那條蟒擡回去了。如此巨獸,今日狩獵魁首非殿下莫屬。想來公主那會兒應是怕極了吧,還好你去得及時。”
季珣回顧一番他尋到持盈時的場景。
“不,她并沒有很怕。她沒有驚慌,也沒有逃跑。”
她立在原處,應對得很好,絲毫沒給他添亂。
想到這兒,他抵着拳頭,輕咳兩聲,道:“九安,今日之事并非意外。”
賀九安猛地側首:“殿下說,是有人故意為之?”
“孤會命宋池去查一查獵場。還記得那日你在昆明池旁同孤說得話嗎?”他從容道,“你說,縱使她并非真心心悅于你,日久天長,你二人總會有真心相對的時候。可若是你至親之人傷她?你會如何自處?”
“殿下此言,指今日之事,是賀家之人所為?”
“只是孤的猜測,但,總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
*
一行人回大營時已是深夜,可主帳內仍是燈火通明,來往宮人戰戰兢兢,無一人敢言語。
“陛下這是動了好大的怒。”葉貴妃小聲囑咐她,“你進去時小心說話。”
“是。”持盈乖順應下。
可她心中明鏡似的,陛下不是在意她的死活,而是在意她以“公主”之名,在獵場出了事。
若是她自己不慎,便是他教女無方,失了他的面子;若是旁人陷害,便是不将皇權放在眼裏。
無論哪一種,都值得他勃然怒一場。
她暗暗握了握袖中的銀針,随葉貴妃入了帳。
“陛下萬安。”
她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
葉貴妃巧笑倩兮地迎上去:“陛下,臣妾把阿盈尋回來了,她與臣妾可吃了好大的苦頭,你瞧,你賞臣妾的衣裳都弄髒了!定要嚴懲害阿盈的人才是!”
葉貴妃的熱鬧緩和了帳中的肅殺之氣,宸帝緩了緩臉色,問道:“你說什麽?你說是有人害她?”
“正是呢!”葉貴妃甩了甩手帕,對持盈道,“愣在那裏幹嘛?還不快把前因後果同陛下講來?陛下英明神武,定會為你做主!”
持盈擡眼,這才發現季思虞與賀袅袅皆跪在帳中。
“回陛下,兒臣在獵場射鹿時,因全神貫注,又背對着諸位小姐,并看不真切,只得把自己知道之事如實相告。”
說着,她奉上那枚銀針。
“今日的馬兒都是馴馬場調教多時的良駒,兩箭相撞,并不足以驚着它。乃是因有人趁亂,将這枚銀針打入了馬尾一側,致使它疼痛難忍,才狂奔出去。”
宸帝眯了眯眼睛:“拿上來,朕瞧瞧。”
一旁公公忙接過她手中的銀針。
賀袅袅與季思虞好奇望來,持盈默默觀察着兩人。
季思虞漫不經心,不屑一顧,可賀袅袅只瞧了一眼,雙唇卻顫了顫。
難道是她?
聽皇兄那時言,她明明是阻了這一箭之人啊!
案後,宸帝見了這銀針,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是沉了下去。
誰知下一瞬,賀袅袅忽地叩首認罪:“陛下,是臣女所為。”
季思虞聞言,詫異地望她。
“賀袅袅,你沒病吧?”
莫說季思虞,在場之人誰人不詫異?
先前她與二公主在帳中跪了許久,明顯賀家小姐更占理些,怎地如今反倒推翻了自己先前所言,當庭認罪?
只看賀袅袅擡眸望着陛下與貴妃,一字一句道:“臣女蟬聯五年魁首,今日見五公主有後起之勢,一時糊塗,便借打掉二公主之箭時,順道射出了這枚銀針,妄圖一箭雙雕。陛下若要懲處,便懲處袅袅吧。”
持盈望着陛下的神色,見他手中把玩這這根銀針,一時不語,當下心中便明了,他忌憚賀家,而賀袅袅,是整個賀家的掌上明珠。
她此行雖然兇險,可到底并無大礙,他并不能以此為借發作于賀袅袅,卻又需要一個及時的臺階。
與其讓旁人來遞,不若她自己開口,還能落得點愧疚。
“陛下,持盈今日只是受了些小傷,想來賀家小姐也只是一時意氣。陛下疼惜持盈,持盈知道,可莫要因持盈傷了君臣和氣。”
宸帝臉色稍緩:“既然公主不願追究,朕也不好再說什麽,只是你——”他指着賀袅袅,“你需得給公主好好賠禮致歉!五公主寬憫,賞。”
說完這些,他疲憊地揮揮手:“你們都退下吧,宣太醫,好生為公主瞧一瞧。”
這件事被如此重拿輕放,任誰也想不到。
衆人面面相觑,但仍是起身出了大帳。
持盈走得最晚,當身後簾子落下時,她聽見裏間一聲“當啷”——
顯然,那是銀針被狠狠擲落之聲。
她望着前面那道清絕身影,忍着痛快走幾步,卻與一男子異口同聲喚道:“賀姑娘留步!”
她擡眸去望,卻見那男子正是季珣,從帳外的樹下緩緩而來。
賀袅袅一時陷入兩難之中。
季珣見了持盈,只淡漠道:“這麽晚了,皇妹還是要以養傷為重。賀姑娘,請。”
賀袅袅深深望了她一眼,随着季珣一同走了。
持盈遠遠看着,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是啊,他也知道這麽晚了!
這麽晚了,他單獨找她,可有什麽事?
她抿抿唇,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一路躲在樹後,就這樣随着兩人到了溪邊。
她蹲在離得最近的灌木叢旁,屏息靜氣地聽那二人月下談天。
“明明不是你的錯,為何偏要認?”
“殿下又不在場,怎知不是袅袅的錯處?”
“孤命宋池去查看了五公主馬駒所撞破的那些圍欄,固定它的繩索有被人事先割斷的痕跡。”
“這又怎麽能說明與臣女無關呢?”
季珣冷笑一聲,言語間當即覆上寒意:“你可并沒有布置這一切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