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花秋月(六)

春花秋月(六)

賀府命賀秋為長姐除去阻礙為真,她與賀袅袅一心為賀府也為真。

持盈之所以察覺出其間的細微不對,只因她是位公主。

她與季思虞,皆是國朝公主。

可嫁與世間萬千男兒,卻獨獨不可能嫁給太子珣。

縱使賀府欲除去賀袅袅的競争對手,也該挑旁的世家女子下手。如素來善武的萬家小姐和貌動京城的李家姑娘。

賀秋卻将銀針對準了自己。

無他,賀秋思慕賀九安,可偏偏賀九安是她此生都無緣之人。

上巳江宴,葉大将軍的一本鴛鴦譜,自然也傳入了賀秋耳中,後又親眼所見賀九安待她不同,一時意氣,便想着置自己于死地罷了。

“你們,你們怎麽能想出如此惡毒的法子!”賀九安俨然沒料到背後竟是這樣的龌龊手段,“為了袅袅的一時虛名,竟可以罔顧人命嗎?”

此時的他,已不單單是因傷及持盈而生氣,更多是對于鐘鳴鼎食書香世家背後的不擇手段而痛心。

他一把拽起仍跪在地上的賀秋。

“你随我去見陛下!”

賀秋單薄瘦弱,被他這樣一拽,險些跌在地上。她瑟縮着望了賀九安一眼,眸中滿是委屈。

“不必了。”

持盈起身,出言阻止了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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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龍去脈既已清楚,賀家自有家規家法,想來九安哥哥回府後定會對賀丞相如實相告,屆時她自會受懲,不必再以這等小事勞煩陛下。”

她心中清楚,此事就算鬧到陛下面前又能怎樣?

陛下現下不敢動賀家,賀袅袅早已咬死是她親手所為,正如方才她同季珣在溪邊所言,這樣是對他們最好的結局。

至于她……

她如今賣賀秋一個人情,又能拿捏她這個不為人知的把柄,日後慢慢算賬,倒也不算虧欠。

“賀秋,你還不叩謝公主?”賀九安冷言冷語。

賀秋盯着眼前的女子,帶着妒忌與不解,卻礙于堂兄情面,不得不叩首拜謝。

“多謝公主寬宥。”

她無法忘記心悅之人與她談笑風生時自己心中的酸澀,卻也覺得她就此放過自己,着實顯得太過大度。

這大度,可也是表現給哥哥瞧的嗎?

一如她今日非要強出騎射風頭一般。

總有一日,她定要揭穿她的嬌柔表象,好讓哥哥看看清楚,她究竟是怎樣的人!

窗外不知何時又起了雨,持盈迎着賀秋眸中的妒火,卻只是嬌俏一笑,道:“天色已晚,若讓旁人瞧見賀姑娘深夜同你們在一處,怕是有損清譽。不妨與我一同回營?”

季珣正有話想同賀九安單獨講,道:“也好。”

見她親昵地挽着持傘的賀秋往外走,同一旁的宋池使了眼色。

“跟着,護好公主。”

宋池應是,跟着二人匆匆離去。

屋內僅餘他與賀九安兩人,連周遭的空氣都緊張起來。

可季珣的聲音卻平靜至極,甚至沒有一絲高低起伏,眉宇間卻帶譏諷:“你可真是位好兄長,看似嚴厲責備,實則處處相護。還記得你回來時同孤說的話嗎?你若當真想護着持盈,便應出了這屋子,由着她自己解決與賀秋的恩怨,而不是執意留在此處,又搬出陛下!”

賀九安有些不可置信:“殿下為何這般想?臣只是怕留她們兩人在此,再平白鬧出事端。”

“哦?是嗎?”季珣挑了挑眉,“現下持盈拉着她回營,你怎不怕生事?不過是看持盈并無為難她之意,才讓你放心些吧。”

賀九安默了一瞬:“賀秋到底是臣的堂妹,臣不能全然不顧她的死活。她有錯是該受懲,殿下大可以将她交由陛下。直接命宋池帶到這偏僻小屋中,臣實在是不放心。”

“呵,你怕什麽?你難道怕持盈對她動刑嗎?你不知道持盈是什麽性子?更何況,謀害公主,真若動刑,又如何?今日她想怎麽做,都理所應當!”

“你怕她傷害賀秋之時,就已經幫親不幫理了。”季珣面色冷峻,眸中閃過一絲輕蔑,似在嘲弄賀九安,“你這般割舍不下氏族,要孤如何放心?”

如何放心将來與他聯手整治朝堂?

如何放心……把持盈嫁與他?

一道霹靂劃過,照着賀九安略顯蒼白的臉色,他的拳握了松,松了握,緩緩道:“殿下,臣與您的處境不同,臣也有臣的為難,萬望您……體諒。”

*

持盈挽着賀秋淌着雨水慢慢地走,故意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賀秋本就弱不禁風,如今又拖着她,行走更是吃力。

“今日我腿腳受了傷,走路不便,妹妹不會怪我吧?”持盈故意說得可憐巴巴。

賀秋咬着牙支撐:“怎麽會?照顧公主是臣女應該做的。”

她瞧着賀秋額上緩緩滲出些薄汗,心下明了,她的瘦弱并非是裝的。

她用衣袖替賀秋沾去汗水,看似随意地問道:“妹妹如此清瘦,可今日我去拔那銀針時,卻見它插得極深,敢問妹妹是如何做到的?”

賀秋頓了一頓,并沒有告訴她的意思。

持盈回首瞧了瞧遠遠跟在她們身後的宋池,附耳小聲道:“妹妹若是總喜歡把事情憋在心裏,下次我再見九安哥哥時,便替妹妹說些什麽。”

賀秋持傘的手一抖,驚恐地看着季持盈,恰逢空中一道銀索閃過,照得她的笑容都詭異起來。

“你……”

她笑意更甚:“說還是不說,全看妹妹了。”

“你無恥!”

賀秋這下更篤信她不是什麽好人,但礙于身後神出鬼沒的宋池與今日勃然大怒的哥哥,她并不敢做什麽。

更何況,她若是将這事兒捅出去,日後怕是與賀九安連兄妹都沒得做!

賀秋咬咬牙,擡起季持盈倚靠的那只手,挽起袖子,露出一只精巧的圓筒。

“這是……何物?”

雨下得更大了些,兩人的聲音沒在雨中,饒是耳力再好的人,五步之外也聽不清楚。

“袖箭。”

賀秋輕聲道,緊緊抿着唇,小臉滿是不忿。

“單發一只。喏,這個活片,專司開閉,只消對準,稍稍一撥,便可發出去。”

“解下來,我瞧瞧。”

“僅那一根銀針,施完便沒了!”她氣鼓鼓地解下來。

持盈放在手中掂量一番。

“很輕,倒是頗适合女子防身用……是你做的?”

她見賀秋又閉了嘴,不打算回答,便輕飄飄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尋常會武的男子哪有功夫折騰這玩意兒?苦練暗器便是了。定是喜歡機巧之術且不能習武之人,才會研制這樣的東西。你很厲害,賀秋。”

經此一事,她終于明白賀袅袅在陛下面前執意攬下罪責之故。

明着是為賀府着想,實際上,是為了保住她這個精通機關巧術的妹妹,賀秋。

賀家嫡系的年輕男子,都是鬥雞遛鳥的庸碌之輩,卻皆在工部領了職位。

不曾想,真正能與工部搭上邊的,會是賀秋。

明明由賀袅袅與賀秋撐起這偌大氏族的将來,卻只能三緘其口,甚至日後待她們嫁了人,都不能在族譜留名。

持盈有些感慨,但依然沒忘了自己的目的。

“最後一件事,你應了我,我便絕口不提方才那……”

“你趕緊說。”賀秋不耐煩地打斷她。

“要麽把它送我,要麽把圖紙送我。”

這可是個好東西,說不定日後可以拿來對付周辭。

“你拿去罷!”

“多謝妹妹。”她盈盈一笑。

賀秋越想越氣:“季持盈,你真惹人讨厭!你這樣的人,別想嫁給哥哥!”

“我可沒想嫁給你哥,你哥不學無術,我不喜歡,我喜歡的是你堂兄,賀九安。”

她見賀秋越發地氣,更覺得好玩。

“你,你,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怎麽會?我可是公主,合該嫁這世間最好的男兒。”

“他那樣好的人,就該有一個溫柔賢良知書達禮的女子相配!我不配,你也不配,二公主也不配!”

“喜歡一個人,不必如此卑微,你若自己都看輕自己,他自然不會将你放在眼中。”

持盈一改嬉笑,驀地認真同她說了這樣的話。

“好了,前面就是我的營帳,妹妹自個兒打傘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賀秋愣在原地,望着她踉踉跄跄往帳中跑的背影,琢磨着她最後留給自己的那句話,心頭忽地浮上些愧疚。

她今日……好似做錯了。

*

持盈褪了衣衫,整個人泡在浴桶裏出神,仍回想着賀秋最後沖她喊的話。

她不明白,明明這樣優秀的女娘,為何會覺得自己配不上思慕之人。

縱使她上一世癡戀季珣,也從未生出“她不配”的念頭。

她只覺得他很好,她也很好。

到最後去北燕和親,她仍覺得他不喜歡自己,是他沒眼光。

可不知怎地,她總覺得這一世的季珣,似乎變了許多,待她不似上一世冷淡疏離,尤其是上巳江宴之後……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拂雲入了帳子,端來一盒雕刻雅致的藥膏。

“公主,這是賀公子拖奴婢遞給您的。”

她淡淡一笑。

“擱那兒吧。”

營帳外,季珣望着賀九安在持盈帳前正欲離去的身影,暗暗攥緊了手中的藥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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