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安陸第一次見到安思遠的時候,他還是個只有八歲的小男孩。
穿着一身劣質的湖藍polo衫,像灘爛泥似的融進了角落的陰影裏,躲在門後面不肯出來。
小孩才堪堪到安陸的腰,比同齡人還要矮上半個頭,看上去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安陸回憶了一下他那敗家兄嫂的模樣,越來越覺得躲在牆角的這個小孩像是撿來的。
安畢和他妻子林遠芝雖然整日裏沉迷賭博不務正事,但花起安家的錢來卻是毫不手軟。什麽名牌衣服首飾手表全往身上套,雖然看上去還是冒着傻氣,但至少是個金玉其外的傻子。
而眼前這個孩子——
安陸蹲下身,看見那孩子被他吓了一跳,瑟縮着想把頭埋進那一指寬的牆縫裏。
看得出來,安思遠身上的衣服大抵是某個超市裏大減價中順來的地攤貨。肩上、袖口還留着龍須一樣的線頭。
那小孩太瘦了,短袖的領口直接滑到了上臂,露出了蒼白的肩頭和一截凸兀的鎖骨。
安陸皺了皺眉,難怪平日裏那對夫婦參加聚會晚宴時都不帶兒子。
他伸出手,把安思遠扒在門上的小手給輕輕拽了下來,用掌心裹住了。
那手也沒幾兩肉,一摸上去全是骨頭,硌得慌。
“你爸和你媽……”
安陸繼續揉着那不斷想要從他手裏掙脫的小手,有些不自然地咳道:
“他們去天堂了,咳……就是另外一個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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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們死了。”
安陸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安思遠會是這種反應。
“而且,他們是不會去天堂的。”安思遠小小聲聲地道,像只孱弱的病貓。
“因為,壞人是要下地獄的。”
這時候,安陸才在那團陰影裏找見了安思遠巴掌大的小臉。
稚氣的臉上全是過度驚懼之後的疲累。
“你是來帶我一起去地獄的嗎?”
安陸沒帶紙,便直接用手擦去小孩臉上狼狽的眼淚和鼻涕。
“為什麽這麽問?”
“以前家裏也會來很多人,說爸爸要是再不還錢就讓我們一家人一起去見閻王。”
“爸爸媽媽都死了,現在該輪到我了。”安思遠聲音發着顫,閉着眼不敢看安陸,生怕那個人手起刀落,瞬間就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不會輪到你的。”安陸摟住那單薄的小身板,硬生生地把安思遠從門後“拖”了出來。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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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遠第一次認識安陸,不是因為他的臉,而是因為他的味道。
那時他正一個人窩在客廳裏吃櫃子裏剩下的最後一罐方便面,吃到一半的時候外面突然來了很多人。
是上門來讨債的那群人嗎?
他頓時警覺了起來,熟練地翻身躲進了卧房的那道門後面。安思遠太瘦太小了,躲在那縫裏剛剛好,而且完全不會被人察覺到。
先前那群人上門的時候,他就躲在這扇門後面,心驚膽戰地聽他們把衣櫃翻得亂七八糟的聲音。但幸運的是,每一次都沒有人發現他躲在那裏。
所以這一次被人找到的時候,他是真的驚慌失措了。
“你是不是叫安思遠?”
安思遠緊緊地閉着眼睛,不敢看那人。
“啊!”
自己的手忽然被一只又大又寬的手給包住了。
淡淡的煙草味混着花香,像春日初陽下消融了碎冰的流水,溫柔地淌遍了他全身。
安思遠的睫毛顫了顫。
他不是沒有聞過煙味。安畢以前在家的時候,整個客廳都被那尼古丁的嗆人氣味給籠罩着,安思遠在飯桌上一邊扒飯,一邊被那煙味熏得想嘔吐。
可是眼前這個人的煙味,竟然這麽好聞……
他小心地睜了眼,看見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
那人看上去還十分年輕,正安靜地蹲在地上,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白色的襯衫勾勒出他肌肉分明的體廓,像只矯健的豹子。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安思遠怔怔地看着那人的手背,上面被眼淚浸得透亮,還挂着一條可笑的鼻涕。
他的心頓時像被蟲蛀了似的,又麻又酸。圓圓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滾了下來。
“你是……”
安思遠擡了頭,淚眼朦胧地望着安陸。
“你是我……”
話剛到了喉嚨,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是……福利院的院長嗎?”
醞釀了半天,安思遠才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安陸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起來,他身後有幾個人頓時“噗”地笑出了聲。
安思遠被他們笑得惶恐,又想縮着身子往角落躲,結果被安陸一手握着腰、一手拖着屁股給強行抱了出來。
“!!!”
他驚得下意識地摟住了安陸的脖頸。
只聽見那人既無奈又好笑地說。
“我叫安陸,是你的叔叔——”
返程的飛機上,安思遠裹了條毛毯,乖乖地躺在安陸的旁邊。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
窗外的雲白得很,像又輕又柔的棉花糖,咬下一口就能溢出香甜的果汁來。
安思遠緊緊地趴在窗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邊那一座座棉絮堆起來城堡,心裏頓時生了些不真實的感覺。
想到這,他悄悄地看了旁邊那人一眼。
安陸的眉目間生了幾分倦色,正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瞄見身旁那小孩遮遮掩掩的視線,便伸出手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
安思遠見偷看被發現了,便也不再閃避,大着膽子把自己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了安陸的手臂上,像急于汲取某種養料、缺乏安全感的小生物一般。
高大的男人頓了頓,最後把手放在了小孩那瘦削的肩上。
慢慢地,一陣溫暖的困意席來。安思遠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飛機從南安開向了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