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泣訴

第六章泣訴

衛寧兒回到房裏已快到酉時。整個東側屋冷冷清清,門一開,熟悉的清冷氣氛撲面而來,讓昏沉的頭腦有了一瞬的清醒。

他疲憊不堪地靠在門框上,閉目仰頭舒緩着緊繃的頭腦。幾天的疲憊加上在前院這一整天各種狀況的沖擊,讓他整個人都處在虛浮和渾噩裏。

從幾天前得知向雲柳出事到現在,震驚與悲傷其實很快就過去了,後面就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麻木與茫然。

就像這個房裏的陳設,還是四年前剛新婚時的樣子,床櫃桌椅成色都很新,幾乎看不出使用的痕跡。人人都說幾年過去還能這麽新,是因為他這個少夫人有個別人沒有的愛好,就是喜歡親力親為自己動手掃除,而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睡不着的時候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帶來的結果。

對面屋子響起一陣吵鬧,女人的哭聲混着罵聲隔着窗紙傳進來,比在前廳被打時的委屈凄慘更多了幾分憤恨惱怒,扯得耳膜一跳一跳地好像揪着根線似地躁。衛寧兒不想聽,可那些聲音蚊蟲似地朝他耳朵裏鑽。

而後,身後的房門被敲響,“少夫人,少夫人,少夫人開門哪,淘春還在後面呢。”

是他的丫鬟淘春,在前廳伺候完事後跟在他這個少夫人身後走的,結果這許久才到門口。

衛寧兒仍舊閉目靠在門背後沒理她。往常淘春敲了兩下沒得到回應,或者一看衛寧兒關門就當沒她的事,這會兒早就轉頭跑院門口找小厮聊天去了,今天倒是锲而不舍敲個不停。

衛寧兒被身後不斷震響的門板吵得昏沉的頭又絲絲鑽痛起來,終于咬牙跨前一步去了床邊坐下。淘春顧自開門進屋,“少夫人可算開門了。”

看一眼他閉目扶額的樣子,殷勤道:“是頭痛嗎,也是,哭了這一整天。淘春給少夫人擰個帕子來。”她邊說邊動,又嘩啦開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就手腳麻利地從院裏獨立的夥房端來一盆熱水,擰了帕子給衛寧兒雙手遞過去。

衛寧兒躺着不動不說話。淘春自說自話地自己動手展開了,“給少夫人敷下眼,消消腫。”

衛寧兒實在沒力氣,幹脆由着她安排。

淘春是他與向雲柳成婚伊始才被指派到他身邊伺候的,很有幾分機靈勁,初時幹活倒也勤快。可是自向雲柳帶回姨少夫人王氏之後,淘春慢慢就變得不那麽有勁了。特別是與伺候王氏的丫鬟掬夏認識之後,就連人都開始沉默下來,喊“少夫人”的時候都少了很多。

在王氏生了昊兒,伺候那邊的丫鬟除了掬夏外又多了飲秋和醉冬之後,淘春在東側屋幹活的及時度和勤快度都刷刷下降,擺爛擺得對面三個丫鬟不知該羨慕她事少清閑好,還是嘲笑她不知何時就會被趕出大少夫人房裏的好。

衛寧兒自然知道她是怎麽回事,反過來他很是同情她。是的,即使是丫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丫鬟眼中的丫鬟自己自然也是。

跟着他這樣一個被丈夫冷落厭棄得誰都看得出來的少夫人,淘春自然不會覺得自己比伺候得寵又生了兒子的姨少夫人的丫鬟們高級。

不過今天淘春這個态度變得也太明顯了,就是他此刻這個昏沉的頭腦也能想出來是怎麽回事了。

對面又響起哀哭聲,一音轉三調,恨不得繞梁三日那種。衛寧兒皺起了眉頭。

淘春變換着角度将帕子在衛寧兒眼睛上輕柔按壓,“少夫人用不用塞兩朵棉花進耳朵裏?今日對面那位可有得嚎呢。”

看衛寧兒沉默皺眉的樣子,淘春當然知道這位少夫人跟自己其實從來不交心,于是又小心地把自己嘴邊差點湧現的一朵笑容給扯滅了,換了淡然正大的語氣,“少夫人不用理,也就這兩嗓子的事,以後啊,就是這兩嗓子也沒人聽她的了。”

想了想,又實在忍不住那個大仇得報的勁,當然也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只是稍稍壓低了聲音,“淘春剛才在院門口看到掬夏她們,都躲得遠遠地在門口抖着呢。一個個愁雲慘霧的,約摸是怕西側屋待不長了……”

衛寧兒實在沒力氣去想丫鬟們之間的明争暗鬥和她們對于自己和他人前程命運的看法。但淘春跟在他身邊兩年多,沒因為伺候他這個大少夫人而面上有光,反而被他連累得在其他人面前擡不起頭,就連如今的揚眉吐氣都姍姍來遲,讓他在如此疲累的情況下還是想說兩句提醒她一下,“年後家裏就要改行,以後哪個屋人都不會多。有這功夫看別人笑話,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出路。”

淘春立刻就默然了,就連手上的動作都跟着停滞了。她雖然不是向家莊剛置辦時買下的新丫鬟,但到向家的時間也不算很久。而且憑她過去這個時常擺爛偷懶的态度,年後能否留下來确實是個未知數。

淘春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寡言少語,日常淡漠得像空氣的少夫人,這一刻像是兩年來第一次在跟她交心。

她猶豫着将涼了的帕子從衛寧兒臉上取下來,在水盆裏甩了甩又擰幹,再次覆上衛寧兒的眼,“謝謝少夫人提醒,淘春是也發愁,家裏父母年紀大了,阿爹還常生病,弟弟妹妹又多,要是再轉去別家主子那裏,也不知道能否還能賺到現在的傭金貼補家用。”

她妥帖仔細地将溫熱的帕子熨遍衛寧兒的眼周,看看那張因休息不足而顯得蒼白幹燥的臉,“少夫人這些年來一直對淘春照顧有加,淘春想一直留在東側屋伺候少夫人,還請少夫人到時替淘春說句話,淘春感激不盡。”

她輕聲細語地求懇完,便仔細察看衛寧兒面上的神色。但是那張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也沒有動,似乎是睡着了。

過去很多時候衛寧兒不置可否的時候,淘春總是按着自己的想法猜一種方便做的顧自去做,反正猜錯了那就等着衛寧兒糾正,衛寧兒沒提那就是猜對了,往後一直照做就是。

就像衛寧兒沒讓她做事,也沒讓她休息,她就自己去休息,有事衛寧兒自然會叫她,不叫那就是衛寧兒讓她去休息。

所以面對別屋丫鬟的質疑或管家的責罵,她總是理直氣壯地把她猜的衛寧兒的态度拿出來應付,反正衛寧兒也不會戳破。就這麽着擺爛了兩年多,愣是沒人能拿她怎樣。

她當然知道是自己暗裏替主子做了這些“吩咐”和“安排”,但習慣成自然,自然慢慢又成了理直氣壯,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在沒奔頭之下其實還有危機。

但此刻她忽然感受到了這個危機,而這個危機恰恰是自己制造的,掌握着這個危機的消隐或爆發的又恰恰是這個讓她做主了無數次的主子。

淘春不敢再說什麽,輕手輕腳地取下衛寧兒臉上的巾帕,拉開床上的被子輕手輕腳替衛寧兒蓋上,然後端了銅盆輕手輕腳出去,随後輕手輕腳守在房門口豎起耳朵聽宣。

主子就是主子,什麽時候都是主子,何況這位主子守得雲開見月明,眼看着就要熬出頭了。

等門口的動靜消失許久,衛寧兒才睜開眼。面上巾帕的溫熱已經散去,這會兒只剩下幹巴巴。

淘春還是太簡單了,想着今日一過,他這個前少夫人又可以續上少夫人的命,唱一曲改頭換面苦盡甘來的戲碼。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的戲碼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因為不是聽戲的不對,而是他這個唱戲的自身有問題。

他不是女人。

僅這一條就讓他的丈夫在新婚夜後對他退避三舍,再也沒有踏進他的房門。這座宅子這第三進裏他能占個東側屋,僅僅是因為父母之命,因為他頭上向家少夫人的這個名頭。

而這個東側屋,向雲柳從來沒踏進來過。之前在向家老宅的新房裏,他也只跟他相處了半個晚上。只半個晚上,就看清了他的真身,從此遠離。

可他也不是男人哪!

然而向雲柳一見到他那個小小的跟自己一式的多餘物件就否定了他的一切,根本不願意看看他身上同時存有的女人的東西。

衛寧兒錯愕過,痛苦過,失望過,醒悟過來這可能是祖輩之間在托付與交接他的終身之時可能出了纰漏的同時,也明白了,就算不是纰漏,這也是無法避免的結果。因為他寄人籬下,因為他別無選擇,因為他是一個孤兒。

而這裏,也不是陰山背後他從小生活的世外桃源。這裏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他是個兼而有之卻兩邊不靠的人。他應該牢牢守着自己身體的秘密,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在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世道裏。他應該在交付自己之前,與他的夫君先結下深厚的情意,以備讓他在看到真正的自己之前就能夠愛他疼他憐惜他,而不是讓他只看到他第一眼就徹底打翻之前所有美好的印象,而決絕地離他而去。

可他明明也是那樣做的,從六歲來到這個家,他就在為成為一個好的向家人努力,後來知道自己要成為向家大少爺的妻子,而努力向他靠近。他跟着他念之乎者也,學着他食不言寝不語,照着他希望他成為的樣子而學習女紅針織琴棋書畫,變得端莊淡雅曲徑通幽。

可是這些努力在洞房夜徹底化為烏有。

後來,在看到向雲柳身後那個婀娜妩媚嬌美豐腴的王氏時,他才覺得,也許祖輩的纰漏還不是最終造成眼前這個結果的直接原因,更可能的是他自己出了纰漏——他并不真正知道向雲柳喜歡什麽。

向雲柳自己就端莊淡雅曲徑通幽,何必要他再來一遍?可是向雲柳喜歡的婀娜妩媚嬌美豐腴,他也實在不會,過去不會将來不會,現在,在王氏面前,就更不會,只剩自愧不如和自慚形穢。

而向雲柳,也許是父母之命,也許是對他最後的一點體面,總之,這些年來,外人只知他被向雲柳厭棄,而為什麽被厭棄,從未有人真正知情。

這也許已是他的丈夫留給他和與他過去十三年在同個屋檐下一起長大的情意最大的回報。

眼角幹幹熱熱,像要流淚,但淚泉似乎已經幹涸,再也流不出什麽,只剩一腔左沖右突的難過。

衛寧兒掀開被子起身,連披風都沒穿,就快步出了房門。

到正堂的時候道士們已去偏廳用膳,靈堂裏這會兒人不多,只有管家和幾個下人守着,還有一個自動要求留下來守夜的向雲柏。

喘着氣的衛寧兒頭上落了一層薄雪,身上的細麻布孝衣将整個人裹得像個冬夜單薄的月影。只是這道月影此刻正在發紅顫抖,明顯不似往日的蒼白淡漠了無生氣。

聽到腳步聲的向雲柏一回頭,就看到這樣一個衛寧兒,他訝異又沉默地站起來,正想招呼,衛寧兒卻像沒見到他一樣失神地走向靈堂前向雲柳的棺木。

他像那天剛得知向雲柳身死時一樣的震驚且陌生地看向棺木內的人。向雲柳遮面的白帕自從白天向雲松掀開之後就一直沒蓋上,此刻一眼入目的仍是那張滿面傷痕額頂“賊”字的臉。灰白浮腫的面容襯着暗紫烏黑的傷口,在夜晚搖曳的燈火下顯得特別觸目驚心。

衛寧兒那腔子被風雪牢牢緊裹的憋悶難過就在這種觸目驚心之下像被點燃的炮仗一樣冒着星星點點的小火花,終于爆發了。

“夫君,雲柳,向大少爺,向大公子,”他喃喃地說着,随後又低低地笑出聲來,“你說你,怎麽會弄成了這樣……”

“你說人要素淨體面,不得髒手污面;你說人要早起早睡,不得貪食貪杯;你說人要梳洗裝扮,不得衣帶松解;你說人要身端行正,不得偷盜□□……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麽樣……”

他扶着棺壁搖着頭笑出聲來,“你嫌棄我,厭憎我,你現在會不會一樣嫌棄厭憎你自己?你看看你,怎麽成了這樣?”

他憤怒地質問着,棺木內的向雲柳卻仍是一動不動,如同過去四年裏無數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樣,即使面上帶着與別人說笑後殘留的笑,轉頭看到他時,那笑容也會吝啬地瞬間收起,生怕一不小心施舍給了他這個觊觎的賊,會惡心到自己一樣。

無情的嘲笑之後沒過須臾,心頭巨大的悲傷與心痛已轉瞬襲來。這個時候才發現,那些氣恨的譏諷背後,更令他難受的是他依然不忍看着嫌棄厭憎他的人自己變得面目可憎,活成了個讀書人中的敗類與笑話。

衛寧兒的笑聲變了調,慢慢轉成了痛哭與控訴,“你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啊,我恨不得你永遠不回來,也不想看到你成了這個樣子……”

“你成了這個樣子,卻還是那麽冷心絕情,走都走得那麽遠,死都死得讓我不敢認……向雲柳,你聽到我在恨你怨你嘲你諷你嗎?你知不知道,其實你蠢透了,你不識人,不識己,也不識心……”

他不斷地絮叨着,控訴着,将雙手邦邦地捶在那厚實的烏木棺材壁上。最後他失了力氣,轉身靠着棺木慢慢地滑坐下來。

“向雲柳,天一亮,你就要埋進地下,安心沉睡了。你終于不用看見我了,我衛寧兒也是,再也不用看你的臉色了。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間,不是兄妹,也沒做成夫妻,這十七年,生生白過了。”

“這幾年來,我時常想,若是不做夫妻,你我之間一直是兄妹,那該多好!你一直是個好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荷兒……也怪我,若是早知道你過不去那道坎,當初就該提出來你我只做兄妹,也免去你背上父母之命,也免得你厭我憎我,害你我一夜夫妻做成仇……”

他頭靠着向雲柳的棺木絮絮地說着,彎着雙腿抱着自己的手臂,像婚前曾經幻想過許多次的婚後甜蜜時光一樣。而那時,為向雲柳的“男女授受不親”和同在一個屋檐下有婚約的男女不得過于親近的說法所阻,他從未與他有過如此親近的時刻。

沒想到,在他與他陰陽兩隔已然死別的時候,倒是有了這樣的機會。

下人們早在他進來後沒多久就退下了,向雲柏也在他進來一會兒之後安靜地退去了旁邊的偏廳。此刻靈堂裏只剩下坐着的他與躺着的他,在享受這一世少有的也是最後的相處時光。

他安靜地流着淚,絮絮地說着,從小時候到成年,從婚後到現在,間或控訴着,或依然止不住地雙肩抖動地哭泣着。

向雲松步入靈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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