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甥舅

第十章甥舅

向行福走後,向雲松又在向雲柳的書房裏坐了一會兒。向雲柳的書房設置得文雅富貴,還有些绮麗,約摸是王氏的手筆。

坐在這久了,見着了賬面上太多的金銀進出,的确容易軟了筋骨散了節操,向雲松默默地點評着,想着過去他劫富濟貧時劫的那些個富中好些比他哥窮多了。照這個标準,他哥這麽富,早該在他劫的對象裏面了。

又想到,他如今住的這個大宅子,也都是他哥一筆一筆掙回來的,而如今,他也要繼續守着這個家下去。那些劫富濟貧的日子,終究是水月鏡花,一去不複返了。

人總不能劫自己吧。

随後又自然地想到了唐心予,想起年後與他的約定,他們原來的打算,心下不由就黯然惆悵了。明明隔了才不到十天,而今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十天前的向雲松,已是前世的向雲松。如今的這個,不知道是不是該叫做向雲柳的替身。

正自天馬行空地自嘲着,秦氏兄弟登門了。向雲柳才過去頭七,二七還沒到。而頭七時兩個妗子到了,兩個舅舅則有事沒來。

此時應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向雲松叫丫鬟送上茶,估摸着他們的來意,“大舅二舅是來看我娘的吧?”

“是來看你娘的,”秦永安笑着點頭,“你娘好多了,得虧還有你這個得力兒子,你娘還有後福享。”

秦永全也附和着,“可不是嘛,有雲松在,向家就還是向家,一絲一毫都變不了。”

高帽子順手就來,向雲松想着這種便宜帽子扣在他這個連賬本都看不明白的糙人身上,到底還是秦氏兄弟看走眼了。正想着,便見秦永安使了個顏色,秦永全屁股在對面的椅子上拖着往前挪了挪,“雲松啊,二舅想問你,你手頭的商事了結得咋樣了?”

向雲松心道“來了”,裝模作樣地估摸着,“也就,差不多了吧。”

秦永全跟秦永安交換了個眼色,“真都了結了?”

“都了結了,”向雲松直眉瞪眼看着秦永全,“二舅是有什麽高見嗎?”

秦永全幹笑着,“二舅哪有什麽高見,就是覺着這也太快了些。”見向雲松一臉疑惑,便再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壓低聲音道:“向家那些個生意,做得可不小,你哥在時,個把月賬面上的進出就能抵上你爹在時一年。”

“所以呢?”向雲松約摸知道了他們要說什麽,斜着身子靠進椅背裏笑着坐等。

“所以啊,這些買賣了結起來是簡單,可将來要想再續起來就難喽。”秦永全幹脆地說了實話。

向雲松笑,“那日二舅在靈堂上吧,當着全家人的面,外甥可是什麽話都撂出去了,向家要棄商從農,不棄不是向家子孫。”

秦永全當然明白向雲松的意思是這買賣哪裏還有續的時候,他一時接不上話。這時一直沒開腔的秦永安咳嗽一聲後接過了話頭,“你二舅的意思是,你祖母年紀大了,有些事情操心不過來,便讓你把買賣了結。但你可不能意氣用事啊,這關乎到向家往後多少代人的生計和将來,你哥當年打開這個大好局面,可着實不容易啊。”

向雲松沒想到那日他那麽鄭重的起誓承諾都能讓他倆輕描淡寫理解成這樣,知道若非利益交關,他倆不會視他人性命承諾為空氣。

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與兩個母舅撕破臉,但也不想再跟他們繞彎子,“不瞞兩位舅舅說,雲松只會舞刀弄劍,做個農人約摸夠嗆,做個茶農還得從頭學起,做個商人就實在不是那塊料喽。”

最後果斷蓋棺,“我哥的本事,我及不上。”

秦永安的臉色當時就敗了兩分,轉開眼神,略有尴尬地咳嗽了幾聲。秦永全卻像是得到了某個信號,傾身上前道:“你哥當時也不是單槍匹馬,他是有個得力的幫手才打下的這些江山。”

“幫手?”向雲松皮笑肉不笑,“誰呀?兩位舅舅?”

“當然不是,你大舅二舅也都不是這塊料。”秦永全搖着頭,“那幫手就在向家後院。”

“後院?”向雲松決心把這個傻裝到底,“誰?”

“王氏。”許是看不下去秦永全的彎彎繞繞讓向雲松總是有揣着明白裝糊塗的餘地,秦永安幹脆直接點明。

“別小看王氏這個女人,雖然出身歡場,但她心思玲珑,極會做人,手上人脈一大把。當年你哥哥在東京添香樓認識她時,與那衛氏還未成婚。王氏對你哥哥一見傾心,是你哥哥想着與衛氏自小的婚約,才一直安撫着她未将她帶回向家來。後來與衛氏成了婚,了結了你爺爺跟你爹向來的心願,才去将她迎了回來。那時,王氏肚子裏已經有了你哥的骨肉,就是昊兒。”

一股極不舒服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向雲松保持着斜倚在椅子裏的身姿,臉上不動聲色,“哦,這麽說來,倒是向家先對不住王氏了,我哥早應該把她迎回來才是。”

秦永安不說話,只是仔細察看着他的臉色。秦永全則要直接得多,“你哥也有難處,你祖母把向家的主從上做到下,你爹在世時說話就沒分量,你哥當然也只能順着她。”

倒都是祖母的不是了。向雲松心裏頭那絲不舒服的感覺迅速在擴大。秦永全一句兩句說出口,後面的就再也藏不住,“那個衛氏,不是我說,也就是個小家碧玉,性子冷,又不會來事,你哥要是一直跟她處一堆,就真只能務農到老。不怪你二舅多嘴,向家把她養大,給她找個好人家,就已報了當年的恩。讓她當了這些年的少夫人,還一無所出,說起來,已是仁義之至。”

“照二舅這麽說,當年我哥就應該讓衛氏做小,讓王氏當正房少夫人。”向雲松慢條斯理。

“你二舅不是這個意思。”秦永安極有眼色地将話頭截了過去,“你二舅是說,向家對得起衛家,而王氏是個難得的能幹之人,現在向家由你當家,你要心裏有數。”

這個大舅比二舅說話綿密許多,向雲松心裏計較着,迎着秦永安的眼光,“大舅說說,雲松要怎麽心裏有數?”

話趕話地說到這個份上,秦永全忍不住了,“雲松這你還聽不出來嗎,你大舅的意思是,王氏這個人,你也得照顧好了,她對向家的用處可比衛氏大多了,何況她還生了昊兒,不照顧好她,恐怕外人也會說向家的閑話。”

“哦,這麽大的作用,外甥我該怎麽個照顧法?”向雲松将一條腿曲起架到另一條腿上,決心今日把這臉皮厚到底了,看這兩個舅舅你來我往地能給他扯到哪裏。

他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終于讓秦永安不安了,揚手止住秦永全後面還想要說什麽的話頭,“雲松啊,你好好考慮一下,這當家可不比你從前走江湖那麽爽快,當家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發財致富保平安。做什麽怎麽做,你可要想清楚。”

說完也不給向雲松再說什麽的機會,拉上秦永全告辭走了。

向雲松的心情徹底沉下來。秦氏兄弟的話說得很清楚,他自然早就聽懂了,也明白了向雲柳出殡前夜在西側院偶然聽到的他們兩個與秦氏、王氏的對話說的是什麽。

他們從根上就不認同向老夫人的那些話,且不說向老夫人是不是因噎廢食,但說向雲柳躺在那裏,而他已在靈堂前當着所有向家人的面鄭重應諾棄商從農,此時還來策反他,就是十足地無視與不尊重。

按照他們的意思,要怎麽照顧王氏也很清楚,就是真把他當做第二個向雲柳。

若非這倆老小子跑得快,當時他是真想把他倆話頭裏的遮羞布一把扯掉,幹脆點明他們不就是想讓他直接把王氏擡作向家少夫人,再繼續做買賣,好讓他們繼續跟着賺錢嘛。

向雲松心裏沉惴惴地憋悶,起身出門。外面天色已黑,應該到了晚膳時分。他向飯廳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吸一口氣,騰身上了房頂,而後貓腰沿着回廊頂向前門處飛跑。

他的輕功一向不錯,除了師承自家父親向南山傳自武夷山江天泰一脈的淩雲步之外,也是這麽些年闖蕩江湖練就的本事。

沒幾步,隔着層層藤蔓和葡萄架,就隐約看到兩個穿着員外服的身影前後走着。

“……哥你怎麽不讓我把話說完,這小子從小就楞得很,要是沒聽明白就胡幹那……”秦永全的聲音。

“……這小子不是楞,是軸,”秦永安說着忽然轉了口氣,恨鐵不成鋼,“你還說他楞,你都讓他話趕話地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怎麽總是不長進!”

秦永全頗有些冤枉,“我怎麽竹筒倒豆子怎麽不長進了,我這不是點着他讓他機靈着點嗎?”

“這種事,咱們只能敲邊鼓,不能明着教,以免落人話把子,知道不?唉,你這一大把年紀你還不如那愣小子呢!”

“……”

向雲松聽到這裏,彎腰随手從幹枯的葡萄架上扯下一段枯枝,折了幾折團成一團,而後對着那幾個将将走出回廊快要到前院照壁的身影擲去。

啪啪,兩頂員外帽應聲落地。

“嘶,什麽東西?”

“哪裏來的野貓?”

“野貓怎麽專打人腦袋,邪門了!”

“哥,哥你說不會是……”

“啧,別自己吓自己,多大的人了!”

“可是,可是,哥你看……”

“嘶,讓你說得我汗毛也起來了……”

向雲松小小出了口悶氣,轉身沿着回廊頂的走向回後院去。夜晚的向家莊安靜如許,各院點點燈火穿過葡萄架的縫隙映入眼簾,頗有溫暖的感覺。他在一二進房的縱橫向回廊交接處坐下來,抱膝看整個旗頭村的夜景。

旗頭村是旗山鎮最中心的村莊,旗山鎮離縣城不遠。雖說不比縣城,但旗山鎮農田密布,土質優良,是建州有名的糧食産區。當年祖父向崇朝解甲歸田後為什麽選擇到旗山鎮來買下百八十畝地當個地主,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而向家的祖宅在西北方向的雙溪鎮溪石村,離旗山鎮有一百多裏。那裏是山區,山地衆多,大大小小的茶園星羅棋布。向雲松印象中五歲時祖父去世後去遷祖墳時曾去過一次。

如今向家回歸茶農,少不得還要去一趟看看祖上的茶園和田地還在不在,再看看買下哪些茶園。他考慮着将手頭的商事了結之後,就該輪到考慮旗山鎮的百八十畝地要賣掉哪些,才可湊足足夠的銀錢投入茶園購置當中。

底下仆從路過,狀似飯點已過。他決心回四進讓夥房專做些吃食送他房裏。只是在路過二進西側院上方的時候,盤桓片刻,還是縱身落了地。

這會兒秦氏已經回房敲上了木魚念上了不知是佛是道的經,向雲柳出殡後這些天來她一直如此,早中晚課準時準點。向雲松進來的時候她一遍經剛開了個頭,見他來了也就擡了擡眼皮,示意他坐着等。

向雲荷正坐在她對面幫着抄經書,見了他叫了聲二哥,筆也沒停,“你去哪了怎麽沒去吃飯?”

也不等向雲松回答又“咦”了一聲,顧自說道,“今天嫂嫂也沒去呢,”轉頭瞅他一眼,“你倆是說好了嗎,怎麽一個兩個都不去吃飯?”

這怎麽能是說好了,他們這一整天連面都沒見到,也就是湊巧。向雲荷說話一向有口無心,向雲松也不準備一板一眼澄清,端起秦氏的陪嫁丫鬟銀杏送上來的茶水喝了一口,順便含糊地“哦”了一聲。

放下茶杯的時候想到衛寧兒不去吃飯的原因是不是在看賬本,她是那麽較真的人,看這賬本定然跟當年她看向雲柳的那些聖賢書一樣,不僅熟讀,還得記一堆心得。

向雲荷卻當了真,“真說好了呀,你們打算吃什麽?叫廚子做上我一份呗。”

向雲松瞟了她一眼,“你不是吃過晚飯了還吃啊?”

那邊秦氏念經的聲音就宛如爬山一樣高了一截子,向雲荷發覺了,看了秦氏一眼,眨眨眼,“不吃了不吃了。”

她說了這句,秦氏的聲音并沒有降低,依然維持着高了的聲調繼續念。向雲松心裏一動,等秦氏念完了這遍經便問道:“娘念的什麽經?”

“往生經,給你哥做五七、七七的時候用。”秦氏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木魚,提筆蘸墨在一邊的功德紙上最底下的“正”字中端端正正地記上一筆。

“娘為什麽不去祖母的佛堂一起念?祖母也在準備。”向雲松擡手将那個木魚柄拿過來在敲了一下,悶悶的一聲。

“娘的經跟你祖母的不一樣。”秦氏翻開經書下一頁,又奪過他手中的木魚,打算念下一遍。

向雲松閑閑地笑了,“所以念不到一起?”

秦氏就不言語了,稍停幹脆放下了手中的木魚柄,“你想吃什麽?我讓銀杏吩咐廚子去做,就在這吃吧,荷兒也有份。”

向雲松笑了,“你叫銀杏單獨給荷做吧,我回四進吃。”

秦氏臉色就有點沉,“你這孩子,娘的話從來都當耳旁風,”嗔怪地看他一眼,“随你。”

正要去拿木魚柄繼續,便聽向雲松狀似無意地開口,“兩位舅舅今日來過前院跟兒子聊天,言談間,對娘的經甚是感興趣,想讓兒子跟着念,可兒子前些日子當着衆家人的面,已經答應去祖母那念經了。舅舅們很是失望,娘覺得兒子該怎麽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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