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魔星

第十一章魔星

秦氏先是一愣,随後就不耐煩起來了,“什麽娘的經你的經,你娘只會念往生經,給你哥念的。你愛念什麽經念什麽經,關娘什麽事?娘不知道!”

“那舅舅們那邊……”向雲松故作疑惑地拖長聲音。

“啧,”秦氏徹底不耐煩了,“你這孩子從小到大什麽時候聽過我和你舅舅們的話?眼前倒是拿這話來陰陽怪氣詐你娘,你有良心沒有?我就你一個兒子了,你能不能讓我順點心?從前你說要去闖什麽江湖,我攔不住你,現在你好不容易回家來了,你要念哪家的經我還能堵着你嘴不讓你念嗎?也就是指望你少氣我兩天……”

秦氏說着眼圈就紅起來了,木魚也扔下了,改去袖袋裏抽手絹。向雲荷放下了手中的筆,奇怪道:“二哥你說什麽了,怎麽娘又被你氣成這樣?”

向雲松哈地笑出聲來,站起身來沖秦氏作了個長揖,躬身到底,“是,兒子說錯了,惹娘生氣,兒子在這裏給娘賠不是,請娘原諒兒子則個!”尾音一揚三頓拖成戲音,惹得秦氏帕子都抽得不順暢,揚起來狠狠甩了一下才捂到臉上。

向雲松忙唱花臉,使出小時候插科打诨的勁,說了好一會子小話才讓秦氏繼續扛起木魚柄念她的經。

出了西側院他就将臉上的笑容撤了,松垮了肩膀将一顆石子踢上圍牆。向家這個小江湖,他算是闖起來了。

剛才拿話訛了秦氏一把,算是将态度跟秦氏亮明了,秦永安秦永全下次再來,估計就不會再跟他聊什麽向家的将來與往後幾代人的生計了。

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有點乏力是真的,他以前從未覺得自己家裏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此刻卻覺得這些事情處理起來一點都不比闖蕩江湖輕松。

也許向雲柳也好,衛寧兒也好,都是這麽過來的,怪不得他們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就連向雲荷,也會為大哥沒了向家好日子到頭她嫁入未來婆家會不會被看低而煩惱了。

只有他向雲松還活在自以為的世道裏。

路過三進時,穿過內圍牆上的軒窗看見遠處東側屋的燈火亮了一扇窗,按照四進的格局推測,那裏應該是小書房。

衛寧兒,應該是在挑燈夜戰王氏這些年來的賬本吧。

向雲松淡淡地猜想着,在這個向家,也許只有她才會一顆實心眼子秤砣似地沉到底,只一心一意地做着自以為是的事情。

他想起秦永安午後在書房說的向雲柳很早之前就邂逅王氏并有了昊兒的事,而那時候的衛寧兒正一門心思地做着與向雲柳雙宿雙栖的美夢。

她真是一個什麽都蒙在鼓裏,還埋頭硬往裏面鑽,而且一鑽還一定要鑽到底,鑽到底還死活不出來的死心眼子。

笨人,笨女人。

心思一轉,又想明天那賬本會怎麽回到他手上,一定還是交給向行福讓他轉交吧。本來就是向行福送去的,有問題也是交代給向行福,與他無關。

他在三進外停了一會兒,終于邁動腳步走向四進。

三進東側屋的書房裏,衛寧兒放下手中的筆揉了揉眉心。那些賬本早就看過了,不僅看過,還重新算了一遍,疏漏錯誤都标注出來,并另行附紙寫上疑問所在。

淘春在旁邊悄悄送上一盞茉莉花茶,又站在身後将雙手搭上衛寧兒的肩,使出暗勁按揉着,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道:“明日少夫人應該把賬本親自送到二少爺手上去。”

向老夫人将向雲松與衛寧兒的事情一錘定音之後,她的幹活态度就一反常态,被留下在三進之後,更是勁頭翻番,從前的自作主張到現在變成了積極地出謀劃策,弄得衛寧兒老有種淘春才是正主,而他開始擺爛的感覺。

果然,他這不言不語的态度轉頭就讓淘春不滿了,“少夫人啊,這回您可別再雲淡風輕不争不搶了,這日子可不是從前了,現在您還是少夫人,而且還是向家唯一的少夫人。”

她說着湊近衛寧兒壓低聲音,“西側屋那位就是想母憑子貴都沒那……那什麽……”一時想不出來用個什麽詞,最後才一拍大腿,“沒那地基了!”

衛寧兒一陣心煩,睜開眼睛,“什麽地基不地基的,又不是修房子。”

往常任淘春說破大天衛寧兒也是不聲不響,這次居然有反應,淘春立刻感覺自己的說教有了作用,趕忙趁熱打鐵,“就是地基啊,二少爺就是您的地基,您在那地基上面,想造房子造房子,想修亭子修亭子。要是再擴出一個,哦不,幾個,幾個小地基來,您這輩子就安枕無憂啦!”

淘春的比喻肯定牛頭不對馬嘴,但衛寧兒就是聽懂了。小地基,如果有了小地基,這輩子的确可以過過去了。在向家,秦氏再怎麽沒地位,好歹也是兩個兒子的娘。有他們在,總歸身後有靠。而向老夫人也就是有了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才能在喪夫十幾年後還能堅持走到現在。

如果他能有個孩子,哪怕依然得不到丈夫的憐惜,也不至于凄惶無助至此。

可是,他要怎麽才能有個孩子?

當年向雲柳一看到他的與衆不同之處,那驚恐厭惡的眼神和倉皇逃離的身影,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是個令人厭惡的怪物的事實。

如今淘春口中他的新地基,也只不過讓他把那段過去重新經歷一遍而已,終歸在這個男人和女人的世道裏,他是不被認可的。

向雲松,要是見到他的特殊之處,以他的性子只怕更甚。那個靈堂上被向老夫人逼迫為向家報恩的承諾之所以能出口,是建立在他是個女人的基礎上的。如果他知道他是個怪物,他會怎麽做?他會怎麽看他?

向雲柳厭棄他,但從始至終都為他保守了這個秘密,就連對王氏都未曾透露半句。這也是他對向雲柳在哀怨之外始終無法真正相恨的原因,他對他始終存有感激,也因了這層感激的存在,而讓自己活得更為卑微渺小。

可是向雲松這個人,他不知道怎麽形容,一個屋檐下一起長大的每一個經歷,都在提醒他,這個人有太多時候讓人讨厭,想要遠離。

不僅因為小時候三天兩頭被他欺負戲耍的經歷,更因為他肆無忌憚地摻和攪亂了他的很多人生。

剛到向家的時候他六歲,向家兄弟一個八歲一個四歲。大人們讓他們三人兄姐弟相稱。他知道這是他的重要時刻,他要留在這個家裏,要融入他們,他希望受到他們所有人的歡迎。

于是他主動先喊了向雲柳哥哥,向雲柳還了他一聲妹妹,順利得到接受的感覺很好,而且大家都贊他懂事有禮貌,還誇他跟向雲柳一樣的知書達理。

可讓他跟向雲松見過的時候,就不是這麽回事了。那個矮他半個頭的小家夥瞪着雙大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剛主動把“弟弟”兩個字喊出口,虎頭虎腦的小家夥就瞪着眼睛大喊一聲,“我不要喊她姐姐,她不是姐姐,我沒有姐姐!”

他當場就被這種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肆無忌憚鎮住了,也被他那麽果斷的拒絕刺到了。小小的身體頓了一下,就連眼神都瑟縮了,不敢相信有人會把讨厭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那個小家夥自然被大人們就地教訓了,小家夥的母親秦氏還輕聲細語地想要說服,父親向南山則是立刻就沉下臉來準備修理了。最後小家夥不得不接受天降小姐姐的事實,但他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叫他姐姐,理由是他剛才已經叫過了,而且叫了三聲。而衛寧兒才叫了他一聲弟弟,兩廂一抵消還倒欠他兩聲呢。

衛寧兒吃驚地瞪大眼睛,向雲松什麽時候叫過了?他還沒敢把疑問表達出來,那些大人們就氣笑了。

秦氏輕輕打了小家夥的屁股一下,笑嗔了聲“這孩子”。向老夫人搖搖頭,對着昂首挺胸走出屋子去的向雲松說了句“慢慢管教吧,也給孩子們時間自己相處,相信他們都是好孩子”,于是向南山冷着臉罵了句“油嘴滑舌”,也不再堅持了。

他疑惑地看向衛九霄,衛九霄深深地望着他,渾濁的眼裏神色有些複雜,他看不懂。後來在沒人的地方,衛九霄扶着他薄薄的雙肩,鄭重而深沉地告訴他,“孩子,你必須自己學會在外面的世界活着,這裏不是陰山背後,阿父也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

那之後不久,衛九霄就去世了,剩他一個人活在了這個山外的世界。那個融入向家的首要時刻,也因為向雲松莫須有的三聲“姐姐”和他的一聲“弟弟”,成為了一個讓他始終心存疑惑和隐隐不快的所在。

之後,他竭盡全力做一個合格的向家人,他努力跟向雲柳識字,努力跟秦氏學女紅,努力幫着奶娘照顧向雲荷。他做得很出色,他們都把他當妹妹和姐姐,只有向雲松,跟他始終像是八字相沖一樣地不能和諧。

他也曾思考着衛九霄說的要自己學會在山外的世界活着的話,而想辦法與向雲松相處。人前人後,他都固執地叫他弟弟。盡管向雲松在人前還因為大人的教導而對他的回應總是采用相對溫和的愛答不理或裝聾作啞,而到了人後,他就原形畢露,叉着腰大聲沖他叫嚷,“不要叫我弟弟,也休想我叫你姐姐!”

但衛寧兒還是堅持,“你比我小,我就是該叫你弟弟。”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算你不叫我姐姐。”

這種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的執拗激怒了向雲松,“我跟你說了,不要叫我弟弟,再叫我揍你!”

于是衛寧兒直視着那雙怒氣沖沖的眼睛,“弟弟。”

接下來順理成章地,他被當胸一掌推倒在地,屁股重重磕在石臺階上,痛得好半天站不起來。

再然後順理成章地,向雲松挨揍了,因為整個過程被推門出來的向南山看了個正着。

再之後,他們都做出了相應的妥協。人前人後,衛寧兒都不當面喊向雲松弟弟了,只有在跟第三方交談時才用“弟弟”當做向雲松的代號,讓大家知道大人們的教導起了作用,也讓自己免于再被推倒的命運。

而在人前,向雲松也開始甜甜地喊姐姐。他朝天喊姐姐,朝地喊姐姐,只是不沖着衛寧兒喊姐姐。人後,向雲松直接喊他衛寧兒,連名帶姓,毫不含糊。

他說,衛寧兒,聽說你是我哥的媳婦,這是真的嗎?我咋那麽不信呢!

他說,衛寧兒,這是你縫的戲水鴛鴦嗎?瞧這肥得跟綠頭麻鴨似的,你夢裏的鴛鴦吧?

他說,衛寧兒,你飯都吃脊梁骨上去了嗎,怎麽長得這麽慢,現在都沒我鼻子高了,你只能仰着和我說話。

他說,衛寧兒,想看小爺我新練成的劍法嗎?想看就叫我一聲哥哥,叫一聲我給你看一招,叫兩聲我給你看三招,便宜你了,怎樣?

他還直接上手,拉他好不容易梳整齊的頭發,扯亂了就喊她蓬丫頭,亂丫頭。他還偷偷跟在他身後冷不防扯掉他裙子上的繡飾,然後猴一樣爬到樹上挂上去,再拍拍手跳下來得意地揚長而去。他繡好的香囊,還沒來得及送給向雲柳,就被他偷拿去扯出裏面的香藥,塞進去一團從榆樹上捉來的紅紅綠綠的毛毛蟲,然後放回在他房間的桌上。

而他看到失而複得的香囊滿心歡喜地打開,乍然見到那一團紅紅綠綠時,吓得把香囊扔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一個勁地尖叫,然後躲在他窗子底下的向雲松冒出頭來暢快地哈哈大笑。

那個親手繡成的香囊最終成了他的噩夢,只能丢了。那天他哭了半個晚上,睡着了還做紅紅綠綠軟軟爛爛的噩夢。

向雲松,為什麽天底下有如此惡劣不堪的人?向家每個人都很親切友好,都那麽接納他,唯有這個向雲松,即使被他爹揍了又揍,被向老夫人罰了又罰,也依然不改初衷地欺負他打擊他,簡直就是一顆專門克他的魔星。

衛寧兒退卻了,接受怎麽都無法讓向雲松接納他這個家人的事實,改而遠離這個人,惹不起躲總躲得起。于是被扯亂頭發他也不追究,只是自己梳個最簡單的丫角,被扯掉繡飾他就幹脆不要了,以後也不穿有繡飾的衣裙。香囊也不做了,不做總沒得好讓他偷了。

他盡量遠離向雲松,跟他不是一路人,不走一條道,這總撞不上了吧。

事實證明這個法子一段時間內有用,但久了魔星發覺了,它就不管不顧一頭撞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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