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受茶

第二十章受茶

淘春聞言一喜,連忙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把帕子重新浸了水擰幹了遞到衛寧兒手裏。

衛寧兒把帕子展開,“過來。”

淘春不明所以,然而還未問出口,就被帕子兜頭蓋了一臉。

“給你自己好好敷敷吧,這張臉看着都不像姑娘家的,還要不要嫁人了?”

衛寧兒的聲音随着腳步聲消失在內室,淘春頂着那張水綠色的帕子半天,直到面上的暖意變成涼意,才記得把濕帕子取下來。

下一刻就是攥着帕子激動不已。乖乖,少夫人在關心她,還主動給她敷帕子了,還教導她要愛護好自己的臉。

淘春的激動大大多于感動,少夫人,這是真的開竅了,知道女人的臉,對于嫁人的重要性了。

這都是二少爺的功勞啊,他果然是少夫人的真命天子,啧啧,簡直不能太妙!

內室裏,衛寧兒坐在桌前,靜靜地看着面前一顆種在小陶盆裏的茉莉,心裏卻遠不如面上表現的那樣平靜。

到底他是做不到如淘春般只看眼前過一天算一天的,只是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時候,他就又回到了過去的衛寧兒的位置上。

如淘春所說,向雲松要做他的地基,要做他丫鬟的靠山,看起來也确實是在身體力行,無論是那天的甘蔗還是今天的借淘春的手打西側屋的臉。

他為了向家子孫這個身份和對向老夫人的承諾,真是有夠努力,努力到衛寧兒都替他難受。

對向雲松這個人,他一直覺得自己如同從小到大這十幾年來一樣,不能用讨厭或害怕或排斥這樣任何一個簡單的詞說清楚,甚至這幾個詞加在一起都無法形容他對他的感覺。

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他那麽想跟向雲松扯清楚,向雲松也是從小到大地與他不對付,那麽現在的向雲松,自然也如他那日承諾完之後在靈堂上當場暈過去一樣,是勉為其難、精疲力盡地做着這些。

如果可以,他真想跟向雲松說一聲,別勉強自己,他不需要他做到這樣。如果向雲松這麽做是為了實現承諾,那麽他甚至都願意去向老夫人處解釋和作證,向雲松已經做得很好,再不需要多做其他。

只不過,他也的确不能放過向雲松,因為他是真的需要一個孩子。這是他必須仰仗向老夫人對向雲松的威壓與強制才能得到的。

只是這麽一想,衛寧兒又開始無比卑微難過。明明不能放過向雲松的是他,他卻還要反過來替向雲松委屈難受;明明他那麽不想跟向雲松扯上關系,可真正捆綁住向雲松的卻又恰恰是他;明明他一直覺得讨厭向雲松,可是當這個讨厭的人做着有利于他的事情的時候,他卻連感激他的勇氣都沒有,甚至想要繼續讨厭他。

擡頭望向鏡子裏那個面無表情蒼白寡淡的人,衛寧兒終究厭棄了自己,虛僞刻薄,可憐卑微。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嘆出口氣,擡手将一杯暗色的茶水慢慢澆灌進那棵茉莉腳下,再用一根燃過一半的線香輕輕挑撥着盆土,讓茶水滲入得更加均勻。

明明是臘月寒冬的季節,但樣子普通的陶土盆裏的這棵茉莉,此時卻還很是茂盛。衛寧兒拿起手邊那卷看了無數遍的《陰山藥典》,翻到草藥篇,對照裏面的描述察看眼前的茉莉,然後就在最茂盛的那一枝的頂端發現了一個米粒大的小白點。

他臉上不由綻出一絲淺淡的笑。這顆茉莉,他對着藥典上的說法,以茶水外加一些日常可尋的事物研磨成粉混合後澆灌,加上随着日頭起落殷勤伺候,就這樣愣是把花期從八月延到了十二月。

也不知道這春日之前的花骨朵,能不能長到開的時候。

年前十幾天在平靜中慢慢度過,向雲松每日來回于前院書房和後院四進之間,漸漸地也成了習慣,便如上工一般。買賣盡數了結後,貨款該給付的給付,該回收的也在陸續回收。粗略一算,賬面上總共能結餘三千五百兩銀子。

除去府裏明後兩年的日常開銷五百兩,再加上留下的七十畝良田和五十畝山地的收成,一大家子生活應該不成問題。就是這三千兩銀子加上二百二十畝田地去買茶山,不知道能買到多少,買到怎樣的。

這些年來雲國北邊戰事綿延,作為軍饷主要來源的茶稅是重中之重。正因此,朝廷的榷茶令實施地區不斷調整,原來禁榷東南茶通湖廣茶,後來禁榷川茶通東南茶和湖廣茶,再後來又禁榷湖廣東南茶川茶,只通江淮茶。

茶稅也是一調再調,這幾年來,總體上大雲全國的茶稅一再走高,可以說,實行榷茶令的地方普通茶農生計都成問題。如果向家要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貿然闖入茶農行列,恐怕會遭受很大沖擊。

而建州作為全國主要茶産區以出産貢茶聞名,前十幾年一直實行禁榷令,這幾年因為北方戰事吃緊,禁榷地區漸漸北移,建州這幾年會實行通商令的消息也日漸風傳。

如果真是這樣,改農從茶倒不是不可行。特別是向老夫人提出的祖父向崇朝的遺願是能種出全國聞名的向家茶,這實際上就不是棄農從茶改弦更張的問題,而是向家作為地主務農的基礎上,重心從糧食和作物出産轉移到茶葉出産而已。

向家追求的是茶葉質量,希望出産名茶,而不是出産一般茶葉僅為糊口。如果是這樣,向雲松還是覺得,茶山不必買太多,只要質量上佳就好。這樣一方面可以避免因貿然闖入陌生行當而讓向家經受漫長而艱難的一個适應過程,也可以集中精力財力鑽研如何産出好茶。

但是這件事牽涉不小,尤其當日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宣布的,讓大多數人以為是向家從此要一門心思走茶農之路,所以向雲松還是決定去找向老夫人打個招呼。

他去了二進東側院。東側院的佛堂裏,向老夫人坐在案前垂目冥思,王氏坐在一個蒲團上就着矮幾抄寫經書。梅娥跟向老夫人禀報了一聲,向老夫人于是讓他到正屋說話。

向老夫人起身的時候,王氏也起身了,悄悄走到佛堂門口向着正屋方向張望,被梅娥瞪了回去。

向雲松本來想着當日向老夫人在向雲柳的靈前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定下的方向立下的規矩,他少不得要費一番口舌才能把目前的朝廷政策和茶市行情跟這位年邁又久居深宅的老人家說清楚,但沒想到的是,他坐下來才說了個大概,向老夫人就點頭同意了。

“松兒,你能把這件事如此考慮透徹,我很高興。祖母對你要求不多,只要你跟寧兒商量着一起做決定,再一起去做決定的事,我就放心了。”

向雲松多少有些意外,不僅意外向老夫人對茶事的态度并不如當時那樣一錘定音不可商榷,也意外她提出的只要他跟衛寧兒有商有量共同去做這件事就好的要求。

他笑了笑,一改從前來了這個常年青煙袅袅,氣氛莊重沉靜到有些壓抑的東側院時總有些惴惴的心情,輕松道:“那要是做得不好,松兒也愧對祖母您哪!”

向老夫人搖搖頭,“什麽叫做好,什麽叫做不好?你哥哥看起來做得很好,可到頭來又怎樣呢?你祖父,俯仰無愧,然而晚年卻飽受錐心之憾;你父親,一生郁郁不得志,問他他又從不肯言及,這便任是誰都幫不了他。所以這個好還是不好,哪裏由得外人評判?既不由外人評判,又何來‘愧對’?”

她說着站起來,指着身後多寶架上最上面一格的一個半尺見方的黑檀木盒,讓向雲松把它拿下來。

向雲松依言照做,把那個木盒放在向老夫人面前。向老夫人把木盒輕輕打開,裏面是一個圓形的白瓷扁罐。把與罐身同等大小的蓋子打開,露出裏面一個牛皮紙包的圓餅,牛皮紙包封處還蓋着一個朱砂印章。

“松兒,人這一輩子,但求一個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什麽錢啊名啊利啊,都不如兩個人相親相愛,心無旁骛地相守在一起。”

向老夫人用一只手輕巧地揭着那個牛皮紙包封,盡量不破壞印章的完整性,而維持能夠還回原狀的樣子。“這是二十多年前,你祖父解甲歸田時,先帝賞賜的一餅小龍團。”

牛皮紙包封很快解開,向雲松舉目一看,但見那餅茶最寬處約半寸,厚兩分,中間高,四周低,還壓着圖案,依稀是一條盤繞飛天的龍。無論茶餅的質感還是模壓的龍形,都細膩精美,絕非日常的餅茶可比。

向雲松雖也飲茶,但對茶道知之寥寥,眼下見了這餅茶,除了說了幾個好字,就再沒有話頭。

向老夫人輕輕将那餅茶隔着包紙拈起來,“這小龍團二十餅才重一斤,貴重非常,千金難買,只皇家賞賜可得。可嘆的是,當年你祖父受賞這一餅,卻不是憑借多年征戰立下的赫赫戰功,而是因為牽涉奪嫡之争連累你太祖父母身死牢獄,皇家為了籠絡人心賞賜而得。可謂不是受賞,而是安撫。”

她嘆了口氣,“所以你祖父啊,将這餅茶束之高閣多年,從未想要飲用,實在是因為于心有愧。”

“他晚年深夜難眠時就取出這餅茶來查看,又因他幼時家中本就是茶農,記得當年滿山茶樹的盛景,慢慢地就想要自己産出能夠媲美這種貢茶的名茶來,讓全家都能夠心安理得地品茗享用。”

向老夫人說着,将包紙重新小心疊好,将茶餅放回白瓷罐中,再将白瓷罐收回黑檀木盒裏,推到向雲松面前。

“松兒,人生在世,無論功成名就還是庸碌無為,都求一個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你祖父求了一輩子,建功立業功成名就,卻也連累了至親,虧欠了好友,終究連坐下來飲用一杯香茗的恬淡從容都失去了。”

向老夫人長嘆着,“人生啊,太過漫長繁蕪,難免顧此失彼,不得圓滿。”沉吟片刻,“這餅茶你拿去,跟寧兒好好研究。咱們大雲子民,普通百姓,不求建功立業功成名就,但求産出一餅能夠配得上‘問心無愧’四字的好茶,這一輩子就心安了。”

瓷爐香煙氤氲缭繞,四周陳設古樸含蓄,向老夫人的話聽起來特別深沉。雖然一如過去一樣的滿貫道理,但這一番道理,在這些天來知道了自己家裏許多故事和看不見的心計與龃龉之後,向雲松卻覺得特別入耳入心。

他道了聲“是”,就恭敬地捧起那個木盒子,向老夫人告退了。

出門的時候看到王氏抱着雙臂正靠在佛堂門邊望過來,看到他,搖了搖手中的帕子,笑着喊了聲“二少爺”。

向雲松點點頭,回了句“姨嫂”,指指東側院的門,意思是“走了”,而後擡腳走人。

身後王氏的眼神從他手中的盒子上掃過,再往右後側方的正屋看了看,面上笑出一絲不以為然。

正想走去西側屋自己的房間,便聽正屋內傳出一聲“地藏經第八品第五遍抄好了就去抄第六遍,不要等吩咐”。

對面西側屋的掬夏端着杯炖得噴香軟爛的燕窩站在門口,驚訝中帶着哀憐的眼神看過來,王氏朝天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應了聲“是”,回身進了佛堂。

正屋門口,梅娥左邊看看右邊看看,最後冷哼一聲,将手中的掃把用力擲向大門口的院牆拐角。掃把柄狠狠磕在牆上,發出帶着破裂感的一聲響,而後倒在地上碎裂成一圈竹篾片不住散晃,吓得掬夏捧着燕窩轉身就跑,碗盞的蓋子碎在地上都顧不上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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