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簪憶
第二十三章簪憶
兩人在街上找了家客棧要了間房住下,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從南平縣開始看茶山。
從南平縣到羅陽縣再到武夷縣屏南縣,最後回到松溪縣,十來天的時間裏,向雲松和向雲柏兩人走遍了建州大半茶山,看過了大大小小一百二十多個私家茶園。
眼下離開春不久,建州地處東南,氣候濕潤,離春茶采摘的時間最多也就兩個月,此時看茶園,是時候也不是時候。
說是時候,因為此時茶園正在越冬,春茶還未發芽,有些茶園主要出手茶山,此時價格肯定好商量,到明年開春後春茶發芽,價錢就上去了。
說不是時候,就是冬茶難以看到茶葉品質,對門外漢來說,難以下手。不過向雲松看過了這八十多個茶園,也跟幾十個茶園主初步談了談,好歹掌握了談價錢時的要點與技巧。
這一百二十多個茶園中有意向賣出的有三十八個,松柏二人把這三十八個茶園重複踏勘了一遍,最後梳理出離向家莊最近,價格也合适的三個典賣兩個斷賣五個茶園共計量兩百八十三畝。
五個茶園有四個在松溪縣,一個在寧安縣。由于茶樹品質目前無法看到,向雲松自己又不懂行,便與茶園主們分別約定開春後看過茶苗再商議。
在松溪縣的四個茶園中有一個就在向家祖屋所在的雙溪鎮,回程路上向雲松便順道去了趟溪口村的向家祖屋。十多年前祖父向崇朝去世後,在給向崇朝的父母遷墳到現在的向家墳場時,向雲松曾去過一次,那時那三間泥瓦房就已經六七年沒人居住,已然四處漏風了。
又過了這十多年,現在一見,果然更加破敗,東南角還塌了道拐角牆,看着更是岌岌可危。
這三間祖屋還是六十多年向崇朝的父母所蓋,那時向崇朝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随父母與弟弟向崇暮,兩個妹妹向月春、向月秋住在這裏。十幾年後,他二十五歲功成名就回鄉探親時,曾幫父母弟弟修葺過。之後兩個妹妹相繼出嫁,父母年老,向家祖屋就一直是已婚娶的弟弟向崇暮一家住着。
後來父母身死,向崇朝解甲歸田,原本與父母一樣習慣了做佃租茶園的園戶的向崇暮也已經敗完了二十多年前向崇朝給置辦的田産且已病逝,他的兒子向有餘頭腦機靈,眼看伯父歸來,又見到了叫向南山的堂哥,于是即刻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向東海,然後舉家搬遷至向家所在的旗山鎮,以打理向家的幾百畝田地為生。
向家祖屋随着向東海一家的離開就這樣空置下來。當時還有三四畝水田,向東海佃給了嫁在同村的小姑母向月秋的兒子林吉慶耕種,先頭每年還收點租子,後來他事情一多,路又遠,這麽幾畝水田的租子加上親戚之間多少存有的一點情分,向東海慢慢就不看在眼裏了,這十幾年來便一直是林吉慶跟兩個兒子在收種。
向雲松聽完了向雲柏的介紹,又估摸了一下如果買下雙溪鎮的這個大約七十多畝的茶園,到時免不了要來回幾趟,加上現在自己也算是隔着祖父和父親兩代人重新繼承祖業,看起來重新修葺一下祖屋還是很有必要。就是要看年後賣田地的錢加上那三千兩買下茶園後還能剩下多少來修祖屋。
跟向雲柏商量了一下,覺得回去之後就要趕緊去把那兩百多畝田地的賣出提上議程。這次出門前他就讓向行福把要賣地的消息放出去,且也已具備書函到縣衙備案了,也不知道這些天裏向行福操作得怎樣了。
出來了十天,這下離過年只剩兩日,年二九午後的松溪縣城裏已經四處是年節的氣氛。街道路面被洗得幹幹淨淨,兩邊的鋪子張燈結彩,門神對聯桃符等各色年節祭物一應俱全,各種吃食果子點心和女子的頭面胭脂粉盒擺滿了特意置放到門口來的臺面和挑子。
向雲松往年回家過年也會給家人帶禮物,今年來時太匆忙,還未買過,這次出來正好可以補上。他在街頭逛了一圈,給向老夫人買了串紫檀木的佛珠,給秦氏買了把象牙頭梳,給向雲荷買了盒胭脂。
昊兒喜歡的泥人偶,正好碰上貨郎正在撲賣。向雲松小時候練過一陣子飛刀,手頭準星本就不錯,這一年與唐心予一起走江湖又見識了他家不少暗器功夫,此時撲買手段稱不上爐火純青也是坊間少有,所以花十文錢買的五個圈,個個不落空不說,套中的還都是最後排最大最好看的泥人偶,将那老板心疼得夠嗆。
過去向雲柳在,他會去書畫鋪或筆墨坊看看,給向雲柳帶上一些讀書人喜歡的東西。可是今年,就是帶了也只能燒給他了。
向雲松嘆着氣,将這個念頭壓下。過去衛寧兒和王氏,他自然不方便給她們帶東西。王氏好說,給昊兒帶就是給她帶,不帶完全說得過去。
可是衛寧兒,那就是實打實地不方便帶,也沒辦法以別的方式變相帶。
不過今年是不一樣了。其實說句真心話,他今年頭一個想起來要給帶新年禮的就是衛寧兒。
但是帶什麽呢?向雲松在街頭犯起了難。
仔細想來,他其實都不知道衛寧兒真正喜歡什麽,小時候沒見她喜歡什麽特別的東西,她喜歡做的事,比如縫紉、刺繡、做香囊,她手藝比街頭賣的還好,買回去毫無意義。吃的方面,他唯一确定她喜歡吃的甘蔗,還讓他搞得再也不吃了。
想來想去,自然不可避免地想到四年前,那是衛寧兒與向雲柳成婚後的第一年,也是他開始走江湖後第一次回家。
當時也是年二九,他在街頭徘徊良久,揣着第一次走镖賺來的一百兩銀票,想好了給其他人買的所有東西,卻不知道給已經成為他嫂嫂的衛寧兒帶點什麽。
其實應該什麽都不買,這個嫌他懂得避。可是真的不買,卻又無比的不甘心。畢竟,她不是才嫁進他向家,而是也跟他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三年,她是衛寧兒,不止是他的嫂嫂。
後來,在天黑下來,街面上的鋪子都紛紛打烊的時候,他才匆忙地敲開首飾鋪的門,跟那急着回家的掌櫃說要買個東西。
那掌櫃原本不太耐煩,但看他這個十七八的年歲加上一臉的急切,忽然就很是理解,笑着打趣說這是要買送給心愛姑娘的禮物吧。
他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能含糊地嗯了一聲,然後就去看那些長長短短不同材質的發飾。
掌櫃的倒是熱心,在旁邊不斷推薦那些色澤豔麗,價錢昂貴的發飾頭面。
但向雲松看中的,是一支看起來不那麽起眼的紅檀木羽紋簪。修長的簪身光滑圓潤,上面的紋理行雲流水,簪頭上相纏的雙枝羽形雕刻得輕盈靈動,看起來不華麗不驚豔,卻特別适合一身素色衣裙,挽着發髻托着腮,坐在東廂案前等笄禮的少女。
那時少女頭上臨時綁的是一根綠色絲質發帶,讓他一把抽散了。後來,她行完笄禮戴的是一根桃木簪,白花花的顏色,毫無新意的雲紋,但是插在如雲的發髻間,卻依然有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味道,無論是人還是簪。
“就它了,掌櫃的,包起來。”向雲松掏出了銀票。那掌櫃看他這麽大張銀票才買這麽小一根木簪,便極力勸他買那些金銀簪釵和花勝步搖,但都被向雲松拒絕了。
拿着東西回到府裏,見到了所有的家人,也見到了第一次見面的王氏,最後再見到比他離家時還更清瘦三分的衛寧兒時,向雲松卻不知道要怎麽把那個包在繡花布包裏藏在胸口的東西拿出手。
那東西該是怎樣關系的人之間相送,該怎麽送,他不是不清楚。可買下來的時候只想到她十五歲的光景,要相送的時候,才恍然驚覺眼前已是她十九歲的年月。
這中間的四年光陰,恰恰等于他與向雲柳之間永遠差着的四歲年齡差,那是他窮盡此生都永遠追不上填不平的天塹。
十七歲的時候想不到,或者說不敢想這些細致瑣碎,只覺得是自己考慮不周,想想不送也罷。可是整個晚上,當他極為興奮卻也心不在焉地講述着他頭一年闖蕩江湖的所見所聞,得到幾乎所有人的喝彩,卻找不見衛寧兒的身影,而在廳外的清冷寒夜裏看到那人抱着手臂孤獨地站在除夕月影裏,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時候,胸口那只布袋裏包着的東西猛然間就好像活了一樣,熱熱地發出存在的信號來。
他看着那道身影,沿着回廊走過去,步下階梯,而後咳嗽了一聲。當那“衛寧兒”幾個字将将就要從舌尖墜落的時候,面前的少婦忽然轉過身來,秀氣清亮的眼眸迅速掃過來一眼,而後,低頭側身,對他施了盈盈一禮,“二叔。”
胸口的信號倏然消失,熱熱的感覺瞬間冰冷,“虛僞!”他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
然後,他看着她的眼睛,同樣虛僞地擡手回了标準的一個揖,“嫂嫂。”
後來就沒有後來,他也不再回去那個熱鬧的正廳,徑直回了後院自己的房裏倒進床褥。
胸口那個布包,讓他丢進床底下那個他用來存放從小到大那些自己做的玩意兒的箱子裏,再也沒有翻出來過。
再後來,每年回家他就再也沒給衛寧兒帶過東西。本來嘛,叔嫂之間,哪裏用得着,也哪裏能送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