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透露
第二十二章透露
他說得越來越激動,看起來在這行中見過太多不如人意的事情,此刻幾杯酒下肚,聽到向雲松說要棄商從茶這樣少有的決定,那些長久積壓的不滿就像突然找宣洩口一樣噴發了出來。
向雲松只好再次停下來,心想着這個程錦看來在官場受創不小,此刻借着他的話頭又要發洩了。
周岩在這個時候咳嗽了一聲,略有尴尬地插嘴對程錦道,“雲松自然不是要做那些要佃租茶園的茶農,他是要買茶山當茶園主的。”
程錦這才停下來,轉而打量了一下向雲松的穿着,點點頭,卻話鋒一轉,“當茶園主?那還不如當茶商,反正咱大雲人人喝茶,向榷貨務交了茶資提了貨,怎麽都不愁賣。”
見他話題又轉回到從商的這個根本上,向雲松只好笑着住嘴。周岩扶額更加尴尬地向程錦道:“雲松已經說了,他家老太太不許再從商……”
向雲松也瞅準時機,将祖父向崇朝一直想要恢複祖業,做出民間名茶的心願說了一下。這頓酒喝了過半,以他行走江湖四五年的閱歷,也看得出來,程錦這人心眼肯定不壞,而且是頗為周正正直的性格,才會酒後對着他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都能一吐塊壘,當下也不藏着掖着,将向崇朝解甲歸田一事也簡略地說了一下。
對面程錦的臉色随着他的講述越來越變得認真鄭重,就連周岩也是同樣神色,最後程錦一拍腦袋,舉起酒杯,對着向雲松,“沒想到遇着将門之後了,我哥也不早說。看我這頓牢騷發的,實在見笑了。”舉了舉酒杯,“慚愧的話就不多說了,我幹了這杯,聊表歉意!”不由分說一飲而盡,向雲松也忙陪了一杯。
兩杯酒下肚,兩邊的話頭終于拉到了一起。向雲松将自己想要賣掉部分田産買茶山,買茶山做好茶的打算說了一下。程錦聽了沉默半晌,而後看一眼周岩開口道:“向兄弟,別怪我說話直,你家裏要是沒人懂茶種茶做茶,那要是買茶山租佃出去當個茶園主掙銀子過日子,是沒問題,但如果想要做出好茶來,特別是想要做出你家老爺子說的享譽大雲的好茶來,我說句實話,趁早掉頭。就算将來建州茶實行通商令,這話也輕易不改。”
向雲松與對面周岩對視了一眼,周岩遞了個肯定的眼神給他。向雲松伸手撈過酒壺給程錦杯中倒滿,“請程大哥明示。”
程錦于是認真打開了話頭。
當前大雲國的茶事,沿襲前朝的禁榷制度已久,到大雲當前這一代,禁榷制已經十分完備。好的茶園和茶樹,老早就被瓜分完畢。建州作為貢茶的故鄉,上好的茶園和茶樹雖然很多,但不是作為官茶掌握在官家手裏,就是掌握在寺廟那幫和尚手裏,私家茶園主雖然也不少,但大多數都佃租給普通茶農用來掙錢了。而貢茶的出産都是官家帶頭,讓手藝高超的匠人制出。
所以茶農私人想要做出好茶名茶,一則沒有好的茶園和茶樹,二則也沒有手藝超群的匠人,這兩者一卡死,私人茶園主再有實力,也只能小富即安,自己種些一般茶葉或者粗茶賣給山場掙點小錢糊口了。
“敢為天下先者,畢竟鳳毛麟角。”程錦将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後感慨着,“向兄弟,你要三思啊。”
向雲松點點頭,複又替三人的酒杯滿上,“謝謝程哥的好意勸告。只是雲松,先人的遺願不敢忘,今人的囑托也不能負,雲松已經決定了,這輩子就做個茶農,紮根山野,但求問心無愧。”
程錦搖搖頭,“年輕人,你的決心我信,但做茶不是表決心也不是寫詩文,這是要腳踏實地去做的,你一沒茶樹苗二沒炒茶匠,就這麽把白花花的銀子投入進去,要不是我哥說與你意氣相投,我也真不願意在這說些逆耳忠言。”
向雲松連忙又為程錦和周岩倒滿酒,“程哥的好意我當然聽懂了,只不過,好茶苗沒有我可以到山裏尋,尋來自己種;炒茶匠沒有我可以自己學,學來自己炒,我不怕吃苦。而且,”他說着笑起來,唇邊笑意晏晏,有些不好意思又頗有些自得的意思,“我有個伴兒,她跟我一樣是個倔脾氣,認定了的事,就絕不會輕言放棄。”
“哦,你運氣不錯,還有人與你志同道合,就是你這位小兄弟嗎?”程錦看了眼旁邊的向雲柏問道。
向雲松搖搖頭,“不是。”
周岩聞言放下筷子,“那日在你府中,我見過嗎?”
“周哥,你沒見過,不過那日她就在府中,在我隔壁書房,當日你我簽訂的契書還是她起草的。”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麽不引見引見,今日也應該一起同來,生意場上難得碰到心意相投的清流,我周岩喜歡結交這樣的。”
向雲柏瞟了向雲松一眼,搓着手臂上的雞皮不耐煩道,“二哥你別賣關子了,不就是……”
向雲松趕緊截斷他的話頭,對着周程二人微笑道,“是我娘子。”
周岩哈哈笑起來,舉杯與他手中的一碰,“怪道你不肯說,瞧這一臉甜蜜的,剛成婚不久吧?”
向雲松難得地臉一紅,“還沒成婚,不過快了,年後正月十五,到時還請兩位大哥賞光來喝喜酒。”
“你小子,好本事啊,未出閣的姑娘都敢拐帶到你家中給你起草契書!我這兩個當老大哥的得敬你一杯!”
“……實不相瞞,我現在還得叫她一聲嫂嫂。”向雲松一臉坦誠,當下将向老夫人在向雲柳靈堂上做主讓他娶衛寧兒的一節說了一下。
周岩程錦二人俱聽得沉默無語,尤其是程錦,低着頭嘆着氣,半晌不言語。向雲松一時無從判斷是否兄死弟娶這件事讓他難以接受,正責怪自己酒後多話,便見程錦忽然舉起酒杯,面上一片認真之色,與他手中的重重一碰,“你小子,真好樣的,将門之後心懷俠義,還鐵肩擔道,有情有義,我程錦癡長你将近二十歲,自愧不如!”
程錦一飲而盡,酒杯重重頓在桌上,“你的忙,哥幫不了多少,但能幫的,我沒二話。”
向雲松反應過來,還未來得及道謝,便聽程錦繼續道:“我那裏有本《中觀茶論》,絕對好書,大人物所著,回頭給你送去,你仔細研究研究。另外一些茶書,能給的,我一并給你送去。”
雖然向雲松沒看過,但那個如雷貫耳的書名他還是聽過的,知道這個所謂的“大人物”有多大,當下趕緊謝過。
程錦又開始詳盡地講當前各榷貨務和山場的茶價,以及茶園買賣行情和價格,還講了各地茶市之間的差別和茶農與官家及茶商打交道中需要注意的細節。作為行業中人,程錦講的都是市面上買不着的消息,向雲松在心中一一記下。
周岩凝神想了一會兒,以手肘碰了碰程錦的手臂,壓低聲音道,“年後建州那個勞什子的榷茶令,真有可能去了嗎?”
如果榷茶令一直在建州實行,無論多好的茶葉都只能賣給官家的話,那極低的收購價,對于初入茶行一心想要做出好茶的向家無疑是最大的限制。在這樣的前提下,誰都不敢把全部身家都押到茶道上。
程錦沉默不語。向雲松當然知道茶事對于大雲國的重要,這種茶令是否更改實行的政策,哪裏是小民百姓能打聽的,程錦一個小吏諒也不敢随意透漏。
正想說不要為難程哥,他不打聽這個,就聽程錦舉起了筷子,在最大的那盤紅燒黃魚中夾了最大的一筷子魚肉,嘟囔道:“年後三月十八,你弟我就要拖家帶口跟着同僚們遷去那窮山惡水的豫州繼續當沒前途的茶稅專副了,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咱建州的大黃魚啊,怕是很難吃到喽!”
黃州榷貨務的茶吏們整體遷至豫州,這說明了什麽誰都聽得懂。向雲松感激不盡,敬了程錦一大杯後,又高聲喊小二再上一條大黃魚。
此後席間氣氛極好,周岩和程錦兩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大哥與二十出頭的向雲松,頗有相見恨晚之感。這一頓,直喝到夜深。
程錦喝多了酒,陸陸續續開始往外抖摟自己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務事。向雲松這才知道為什麽他聽到他說衛寧兒會是自己同進同退的得力幫手時會有那麽大的感觸。
原來程錦與他娘子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程錦從小囊螢映雪,勤奮苦讀,終于在二十歲那年中了三甲同進士,但他為人正直,不會虛與委蛇攀扯關系,所以同三甲第七十二名的成績,最後只得分到茶事司下榷貨務黃州場當一個攔頭。
他心直口快,看不得弄虛作假也見不得政令不一稅負沉重,如此一來,與同僚們共事之中矛盾頻生,而與他同年的那些人因為擅長拉幫結派或幹脆有裙帶關系,晉升得很快,而程錦多年拼搏下來,也只是升到專副。
原本與他琴瑟和諧的妻子慢慢就有了不滿,原本是建州城大戶人家女兒,随着丈夫搬遷到黃州山場一待就是十幾年,眼下又要跟着丈夫去往遙遠的豫州,這次年節回鄉,在父母面前,不知不覺間就透露了幾句怨言。程錦本就因自己仕途不順而心煩不已,帶累家人也不是沒有愧疚,這種想法自己可以有,但容不得別人說。妻子這麽一說,他臉上挂不住,一氣之下反而生出了怨怼,夫妻間這幾天開始冷戰。周岩說領他出來透透氣散散心,他才跟着來。
見到向雲松小小年紀放着自己的自由日子不過,為亡兄挑起重擔,還要娶寡嫂,程錦放在自己身上想想簡直窒息。但向雲松卻半點不見不快,還一臉輕松期待即将進入的陌生行當。雖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程錦依然感慨反思是不是自己在追求仕途成功的當中丢失了什麽,為何就連當年義無反顧随自己去往黃州的妻子都生出了怨言。
散席已是深夜,周岩扶着程錦踉踉跄跄回去。向雲松送他們的玉雕,兩人不收,向雲松哪裏肯依?他請了他們年後來喝喜酒,兩人到時肯定要送禮,這次要不收,就實打實讓他們破費了。
他和向雲柏好說歹說,又讓店家幫忙叫了一輛馬車,将玉雕和先前備好的年貨統統搬上車,再将兩人扶了上去,才道了別。
打聽到了重要的消息,又交了一個朋友,向雲松心情很好,與向雲柏在夜深的南平縣街頭蕩了兩圈,将随後的計劃又掰開揉碎地商議了一番。末了一拍大腿,“擇日不如撞日,既然出得門來,不如明日就去尋訪茶園,也不必拖到年後了。”
向雲柏看他摩拳擦掌的樣子,倒是生出了猶疑,“二哥,尋訪茶園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弄完的事,這都快過年了,咱來得及趕在年前完成嗎?而且你早間出來也沒跟伯祖母禀報要出來幾天,這要是拖好多天回去,家裏人會……”
話沒說完就讓向雲松截走了話頭,“哪來那麽多這啊那啊的,沒聽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這也禀報那也禀報,咱們還有多少時間去幹正事?”
向雲柏依然猶豫,“你這都快成親的人了,嫂嫂也不知道你要出來這麽久……”
“啧,我這不也是想年後少出來幾天嘛,你也知道我快要成親了,到時可沒空出來跟你跑山頭。”向雲松一拉他的手肘,“好了別煩了,聽哥的,明日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