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守歲

第三十四章守歲

王氏伸手将托盤上的紅布掀到一邊,露出底下兩只紅漆木盒和幾錠五兩一錠的銀元寶,還有一個木盤裏裝的是三錢左右一顆的碎銀子。

向老夫人眉頭皺了皺,難得地看向王氏,似是讓她解釋用意。而衆下人除了梅娥、淘春之外,包括管家向行福在內,卻都悄悄面露喜色。

王氏清清嗓子,“祖母,雲柳在時,這守歲禮年年都叫煙茹早早備下,煙茹從不敢怠慢。如今雲柳去了,煙茹想着這守歲禮是雲柳一貫重視的,可不能他一走就棄置不顧,那樣煙茹可就太對不起雲柳了。”

她說着眼圈紅了,秦氏自然地又抹起了眼淚。下人們神色間對王氏更見認同,畢竟之前都以為當家的猝然橫死,這額外的守歲銀必然是沒有了。

向雲松心說這王氏真是一點都不肯放棄昔日的榮光啊,這個時候還端出來這種主母範兒。不過這時節這場合,他這點想法也只能是個想法可不能說半個不字,不僅不能說,還得颔首贊許。

王氏拿起托盤裏的一個朱漆盒子,打開了,裏面的紅絲絨布上躺着串紫檀木的佛珠,色澤柔和質地潤澤。王氏将之雙手遞送到向老夫人面前,“祖母,這串佛珠是煙茹用年前在崖州購得的一塊上好紫檀木在建州打的,再請羅音寺的大師開光過,送祖母禮佛不夠十分合适,也應有九分相宜,權且當做煙茹的賀歲禮了。祝祖母身體安康,萬事順意。”

王氏這話說得比往常自帶三分笑意的富貴派頭不同,少見地帶了幾分誠懇甚至惶恐。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大過年的。向老夫人沉靜的目光在王氏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轉了轉,略一沉吟,向梅娥點點頭,“有心了。”

梅娥從王氏手中接過盒子,啪地合上蓋子,面無表情站回到向老夫人身邊。向老夫人起身,“我先退了,你們守得差不多了也都早些去休息吧。”

她一起身,衆人起立目送。等她的身影一出了飯廳,秦氏落座,輕咳一聲後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管家和下人們也勞累了一年,左右無事,都早點散去休息吧。”

這話好像是個信號,王氏聞言笑着殷勤地道了聲“是”,朝掬夏努努嘴。掬夏将托盤放在桌面上,把托盤中裝着散碎銀兩的木盤端起,向飯廳一側衆下人聽差處走去。

這邊廂王氏從托盤裏拿起另一個檀木盒子,打開了,裏面是一個雕工精巧的木魚,呈到秦氏面前,“娘,這木魚與祖母的佛珠一樣,是同一塊紫檀木所雕,一樣在羅音寺的大師那裏開光過,請娘收下。”

秦氏接過,端詳數息,伸手在王氏手上拍了拍,“東西不錯,娘記着你的好。”

王氏笑了,“能讨娘得娘的歡喜是煙茹的福分。”轉頭從托盤裏拈起那幾錠五兩一錠的元寶,“這是少夫人二少爺荷兒的。”轉頭先遞了一錠給身邊的向雲荷。向雲荷甜甜一笑,“謝過姨嫂。”惹得旁邊的昊兒嚷嚷起來,“我的呢我的呢?!”

王氏作勢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要什麽守歲錢?午後太祖母和祖母不給過你利是了嗎?”

“哎,孩子要你給他不就是了麽?”秦氏嗔了一句,轉頭笑着招手,“昊兒來祖母這,祖母有。”

昊兒就大叫一聲“謝謝祖母”,接着就炮彈似地砸向秦氏了。

那邊廂掬夏已經将盤子端到向行福面前,“這是咱家夫人賞給大家的守歲錢,都過來領啊!”

她慣是個愛狐假虎威的,平常連管家向行福也不怎麽放在眼裏。這個時候代主子發守歲銀,也不經手向行福,而是把向行福與其他下人同等看待,自己一手端盤子一手開始揀碎銀子準備分發。

那些下人往年經歷了好幾次這樣的場景,早都盼着這一刻,畢竟這一顆銀子抵得上往日兩月的工錢。掬夏一嗓子剛喊出,就從四面齊聚過來準備領銀子,把個向行福給擠到一邊。

聽差處成了個小熱鬧中心。唯獨淘春立在衛寧兒身後,耳不旁聽,目不斜視。

王氏笑盈盈欠身,隔着桌子将一錠銀元寶遞到衛寧兒面前,“少夫人請。”

衛寧兒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氣氛一時有點冷。

旁邊向雲松挑了挑眉頭,衛寧兒與王氏的關系他早就知道不怎麽樣,但怎麽相處還真沒親眼見過。過去是沒注意,現在是見不到。衛寧兒幾乎跟什麽人都沒有在相處,她把自己跟誰都隔離得遠遠的,跟王氏更是擡頭低頭都不見。眼前這一幕,還是他回府後第一次目睹。

王氏眨眨眼睛,了然地笑笑,起身繞過向雲荷與向雲松,走到衛寧兒身邊,“少夫人,這是今年的守歲銀,也是煙茹的一點心意,請收下。”

她雙手拈着那錠元寶,欠身遞送到衛寧兒面前,姿态算是謹遵側室對正室的禮數,謙恭非常。

衛寧兒面色更冷,視線落在桌面上一動不動,許久才吐出不大但足以叫人聽清的幾個字,“我不用。”

場面上登時靜下來。

向雲松心道“這麽久了,這出戲終于來了”,王氏與衛氏之争,終于擺上臺面。

向雲柳年前意外身故,王氏借着亡夫遺命的名頭再次備了守歲錢,向上口口聲聲孝道為先把守歲銀孝敬了向老夫人和秦氏,向下以施恩懷柔的主母之姿賞給下人們。這都師出有名讓人無法拒絕,也讓下人們喜不自勝。

就算是向雲松和向雲荷兄妹倆,也能坦然收下毫無疑義。但是這個向家大院,唯獨衛寧兒一人,卻是不能、也無法收下這錠銀子。

畢竟,從未愛她憐惜過她的丈夫死了,要她一個正室從側室手中接過守歲銀,這不是在假手側室讓她感受亡夫的庇蔭,而是在嘲笑她的感情,羞辱她的地位。

王氏轉了轉眼神,笑得更加柔軟誠懇,“少夫人莫要多心,煙茹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如往年一般代相公分點年節小利。這錢來路正得很,府中賬面上均有記錄。少夫人但收無妨。”

她說着又雙手把銀子往衛寧兒處遞近了幾分。

衛寧兒卻連眼光都不曾施舍那錠銀子半分,只是聲音更冷,“我說了,我不用!”

氣氛急轉直下。甚至那邊廂領到了碎銀的丫鬟中年長的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正訝異地面面相觑中。向行福到底是管家,見此情景,揣着手往側邊悄悄邁了兩步,離此時也正擡頭打探主子王氏動靜的掬夏遠了一些。

王氏嘆了口氣,望着衛寧兒自嘲地笑道:“看來少夫人是不給煙茹這個面子了……也罷,趁着守歲,待我與少夫人好好聊聊,看看這小小一錠銀子是哪裏惹了少夫人不痛快,怎麽往年收得今年就收不得了?”

王氏慣會說場面話,這幾句話裏明槍暗箭不少。衛寧兒自然是以不變應萬變,向雲松卻再沒了一絲看兩個女人交鋒這場好戲的心情。

這場景衛寧兒吃不吃虧另說,單說下人們那裏,王氏就已經穩占上風,将來衛寧兒還怎麽立起主母的威風來?而且王氏如此貪戀昔日的風光,也是時候讓她醒醒了。

他伸手握拳到嘴邊咳嗽了一聲,轉頭向站在側後方的王氏豎起大拇指,“姨嫂這一番往來做派氣勢真真不小,叫二弟愧不敢當。”

王氏揚眉,以神色詢問。

向雲松道:“我哥過世,我奉祖母之命接過當家人的擔子,今天的守歲銀,理該由我準備。只是我這榆木腦袋不開竅,一點準備也無,反叫姨嫂不顧身體張羅這守歲銀,二弟我這心着實不安哪。”

王氏心下了然,知道他為了替衛寧兒解圍不惜用自己屁股還沒坐熱的當家人位置壓自己了。她也不在意,繞過向雲松款款回身走到自己座位上,“二少爺這話說得太客氣了。都是一家人,別說你喊我一聲‘姨嫂’,就沖着你自稱的這句‘二弟’,煙茹代你兄長分發給大家的這錠守歲銀,也必要雙手遞到二少爺手上啊。”

她把先前那錠銀子放下,拿起托盤裏最後一錠守歲銀遞送到向雲松面前,“二少爺,請收下。”

向雲松笑望向桌對面的王氏,沒想到王氏這麽直接,半真半假地竟然毫不客氣把真心話說出來了,顯見別說對衛寧兒這個少夫人,就是對他這個向家如今當着家的唯一的少爺,她心裏也是不服的,才會把上了山的向雲柳挖出來壓他。

也是,她跟着向雲柳走南闖北做買賣,眼見向家從安康到富庶,自覺成了半個當家人,甚至是向雲柳的化身,也不是毫無道理。

當下哈哈一笑,“姨嫂啊姨嫂,你的心意大家都看到了。可今時不同往日,這錠守歲銀我要是收下,我可就成了旗山鎮上第一個被戳脊梁骨的漢子了。”

回怼向王氏故作不解的眼神,加重了語氣,“哪個漢子在兄長亡故之後還舔臉收寡嫂的守歲銀的?這種裏子面子都不要了的事,我向雲松可是做不出來。”

話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幾乎是在直接叫王氏認清喪夫的現實接受寡居的命運了。

王氏面色微不可察地變了變,收回手去坐進椅子裏,須臾即端起撫平了裂縫的笑臉,“二少爺闖蕩江湖廣交豪傑,在外奔波花銷應也不小,這錠守歲銀就當煙茹幫襯一二,又有何不可?”

等于是在大白話回嘲向雲松口氣很大手頭很緊的窩囊現實了。

向雲松呵呵一笑,“姨嫂這麽說,二弟感激不盡。”趁機将了一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年後買茶園的銀子,缺口不小,還請姨嫂将齊家莊和曉月樓兩筆前年的字畫買賣補錄進賬本。”

前次移交的賬本中除了有不清晰的幾筆讓衛寧兒注明并請王氏解釋了之外,年前約請上下游的商戶時偶然得知竟然還有兩筆不大不小的字畫買賣居然未入賬。看這架勢,王氏手裏頭還藏着個小金庫,怪不得能以一人之力維持這整個向家莊送守歲禮的慣例。

王氏的神色再次發僵,但尴尬不過須臾也就轉過來了,自責道:“哎,都怪我,只顧着自己傷心,賬都未入全,這是我的不是了。明日一早我即刻将賬目補齊送到二少爺案頭上。”

随後又自說自話道:“也罷,這錠守歲銀就留在煙茹這裏,不去玷污二少爺的名聲了。二少爺要是将來轉了想法,只管問煙茹來要。”

她轉了話頭,向雲松免不了又是一陣虛僞客套的禮尚往來。看得旁邊的向雲荷一愣一愣的,摩挲着手裏那錠先前滿心歡喜收下的銀子,疑惑看向對面的秦氏。秦氏此刻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把桌面上這頓嘴仗視作虛無,只把眼光停留在眼前裝着木魚的盒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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