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屠蘇
第三十三章屠蘇
然而衛寧兒充耳不聞,就好似沒聽到一般,只垂手立在供桌邊,眼觀鼻鼻觀心,像個恭敬聽訓但心有不服的學生。
向雲松在心裏嘆了一聲,這人啊,虛與委蛇不會也就算了,客套往來也不會,就還跟十幾歲的時候沒兩樣。
那邊王氏和向雲荷這一頓誇算是落到了地上,向雲荷瞟了衛寧兒的不動聲色一眼,淡淡地也就沒了後話。
王氏瞄了衛寧兒的神色幾眼,再看看向雲松,嘴角笑意更深。
向雲松站到衛寧兒身邊,“大家一起把結解了吧,上梁之後咱就開年夜飯了。”低頭望向衛寧兒,笑道:“今年這結比往年複雜太多了,你得教教我怎麽解。”
衛寧兒這才上前,指指藏在如意結中間底下的結尾子,“從這裏解開便可将大結拆解成十八個小結。”言下之意,讓向雲松先動手。
往年的百事吉結子都從縣城街頭買來,沒這麽複雜,大夥兒一擁而上就解了。這次向老夫人着意讓衛寧兒花那麽多功夫自己做,顯然是要不走尋常路了,向雲松也就從善如流,依言将那個大結解開。
十八個小結依次展開,向雲松招呼衆人一起上前解結。寬幅的綢布簌簌然展開來,金線繡成的柏樹上綴着八個桔子和八個柿子,在煌煌燈火下栩栩如生。
向雲松看得分明,這副吉百事是照着多年前向雲柳手繪的原圖繡的。而向雲柳的書畫一直是他生前最得意的,加上衛寧兒的繡工,這幅吉百事才如此璀璨出衆。
衆下人不約而同無聲贊嘆,向老夫人露出贊許的笑,就連秦氏也不由自主多看了幾眼。向雲荷先前碰了個無差別的軟頂子,她又不懂書畫,這會兒沒出聲了。
唯有王氏,嘴角噙着深深的一抹笑意,啧啧贊嘆道:“哎喲展開之後更好看了哇,看咱少夫人這絲線細得像蚊子嘴,這針腳密得彷似蜈蚣腳。當年我在東京鳳仙繡坊見過的百子繡也不過如此啊!”
她的語氣笑容比先前更重更深,言談間簡直将“心悅誠服”幾個字刻在了臉上,誓要讨得被誇的人一個反應。向老夫人依然跟沒聽見一般,然而秦氏向雲荷和一衆下人卻都被她的語氣引導着,不由自主再次投向衛寧兒。秦氏嘴角控制不住地撇了撇,幾個站在角落處的下人已經在暗暗交換眼色了。
衛寧兒依然充耳不聞,甚至連眼光都沒動一下。向雲松解着結子的手不由慢下來。是了,面對王氏的長袖善舞,衛寧兒這個拒人于千裏的待人方式,正好成了她被全府上下人等诟病不會來事的由來。
他笑着接過話茬子,“姨嫂誇人真是一套一套的,說得比建州花鼓樓羅十張的書還好聽。”羅十張是花鼓樓的第一說書人,曾經在京城大酒樓說過書。看一眼旁邊聽他插嘴略有異色但仍沒擡眼皮的衛寧兒,“一般人還真受不住這個誇法兒,非得我這樣的厚臉皮才行。”
等于是接替衛寧兒“應戰”了。
“二少爺這是嫌我誇得不對喽?”王氏眼睛滴溜溜一轉,揚着嗓門喊起了冤,“哎喲這話讓人聽見了還以為我在罵少夫人呢。煙茹我就是這麽個直脾氣,見了好就非得說出來,可不忍心把好話憋住了爛在心裏頭。二少爺可以怪我口舌笨拙誇不到點子上,但要是懷疑我誇少夫人的這片真心,那煙茹我可就冤死喽!”
向雲松啧啧贊嘆着,“姨嫂這口才啊,全松溪找不出第二個。不過我也要喊冤,我可沒說姨嫂誇得不對。”轉頭看一眼衛寧兒變得更淡漠了一些的神色,“就是寧兒臉皮薄,姨嫂這通猛誇她不适應。我皮糙肉厚的遭得住,姨嫂也誇誇我呗。”
王氏“噗嗤”一聲笑了,“二少爺這是來我這裏讨誇來了,這可算是給我機會拍拍二少爺的馬屁了……”
如是者,你一句我一句,一通半真半假的嘴仗把偌大個正廳搞得笑語喧嘩。熱鬧聲中,衛寧兒的臉色去了兩分硬,多了三分冷。向雲松偷眼瞧着她去硬轉冷的過程,在心裏晃過一個疑問。沒來得及多想,就見向老夫人淡淡地一眼掃過來。向雲松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眼中隐含的不滿,連忙剎住嘴轉移了話題。
是了,王氏這人就是人堆裏滾出來的人精,他就算闖過幾年江湖,也不是她的對手,這替衛寧兒迎戰的結果到頭來還是把個戲臺子送給了王氏。
他一邊加快手中的動作,一邊哈哈一笑,“姨嫂錦心繡口,我跟寧兒加起來也不是姨嫂的對手,我倆認輸。”
王氏閃了話頭,眨了眨眼睛正要說什麽,向雲松一扯手中已經解開全部結子的百事吉繡布,“上梁喽!”蹭一下躍上下人準備的梯子,“寧兒,你看着點我挂得正不正。”
那邊衛寧兒心裏閃過一陣說不清的厭惡,她在向雲松和王氏嘴巴裏仿佛是個物件,被兩邊拽着來回撕扯也就算了,關鍵是向雲松這一句話裏把他跟她捆綁了兩個來回,末了還生怕人家不知道他跟他是一邊的,讓他看挂得正不正這種話都扯出來了。
他奮力把那陣子不耐煩的厭惡撥拉到一邊,然後端着雷打不動的冷面轉身去了供桌旁的花幾邊伺弄那盆養了多年的萬年青。
衆人對她的反應沒什麽意外,向雲松自己也是,橫豎她就是這麽個冷面,留個後腦勺給他也不奇怪。
不過,好歹他是在為她解圍,就這麽好賴人不分地他和王氏一般待遇,向雲松心裏多少有點犯嘀咕。
稍後開席,衆人落座。團圓飯的重頭戲自然是家人圍坐喝屠蘇酒。大雲國一貫的傳統,一家人同喝一杯屠蘇酒,從席上年歲最小的人喝起,依次往上輪,最後由年歲最大的人喝完杯中剩下的酒。
昊兒開場後,依次是向雲荷、向雲松。然而等向雲松喝完了酒正要把杯遞給旁邊的衛寧兒,就見對面伸過來一只塗着鮮紅蔻丹的手。
向雲松訝然擡頭,王氏眉眼含笑,“該我喽,二少爺。”
向雲松一怔,望着王氏妝容精致臉在腦海裏翻找她年齡幾何的線索,同時回憶往年的喝屠蘇酒的順序。然而他翻找半天也只記起來往年自己在團圓席上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之間抽空喝一口不知誰遞過來的屠蘇酒然後也不知道被誰接了過去喝掉了。
這麽一愣怔,王氏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兩分,瞄着向雲松手裏已偏向衛寧兒的酒杯,“二少爺,喝屠蘇酒可是不講親近只講年歲的噢。”
話說到這個份上,向雲松也不多想了,橫豎也是怕與她多做口舌糾纏,幹脆地把酒杯遞給了她,“姨嫂請。”
王氏笑盈盈接過,“謝二少爺。”邊轉着手中的酒杯邊感嘆着,“今年的屠蘇酒還是在王家莊買的嗎,看這顏色,比往年的清亮不少呢。”說話間,杯口轉過半圈,湊到唇邊深深地飲了一口,而後又品嘗似地嘆了口氣,伸手将杯子遞到衛寧兒面前,“少夫人請。”
衛寧兒沉默地伸手接過,擡手喝了一口,而後把杯子雙手遞給對面的秦氏。旁邊的向雲松眼神大震,他就坐在衛寧兒身邊,衛寧兒接過對面王氏的酒杯一轉都沒轉,這麽說來,酒杯上她落嘴的地方,就是他剛才喝過的地方。
這……
他沒想到剛才還冷臉的衛寧兒忽然變得這麽大方,雖然意外,但這樣的大方讓他很高興很舒坦。他看着衛寧兒依舊冷淡的臉心裏止不住有些熱,右手摸到懷裏一件東西,更是暗暗下了個決心。
衛寧兒覺察到他的目光,眉頭又皺了皺。她六歲來向家沒多久衛九霄就去世了,在這個家裏長大,與誰都不親近。別說肌膚之親眼神對視什麽的她能避則避,就是團圓飯席上喝屠蘇酒,她都會悄悄記下前面每個人的落嘴的地方,以便自己喝的時候避開。
剛才王氏的動作她瞧得真真切切,王氏把杯子轉過半圈,正巧下嘴在向雲松喝過的地方,所以她才接過來沒動杯子就那麽喝了一口,這樣正好避開他們二人落嘴的地方。
此刻對于王氏的言行,衛寧兒在一貫的極力冷淡無視之中又多了種說不出的厭惡不适。她緊了緊神色,把眼神從秦氏手中的杯子上移開,落在桌面上。
秦氏接過這杯屠蘇酒,大約是想到衛寧兒與自己之間少了向雲柳的那一口,此刻又抹起了眼淚,接過銀杏遞過來的帕子才喝了自己那一口,把杯子雙手交給向老夫人。
向老夫人什麽也沒說,接過杯子來一飲而盡,“用飯吧。”
年夜飯正式開始。席間氣氛在天真的昊兒、單純的向雲荷和長袖善舞的王氏的共同營造下再次變得熱鬧。向雲松着意關注着衛寧兒,想方設法與她說話,勾她回應,然而收效甚微。
衛寧兒好像比午後在大門外挂桃符時更冷淡了,雖然坐在他身邊,但是人卻像歪脖子樹一樣偏斜向向老夫人一側,弄得向雲松之前的嘀咕變成了郁悶,這是又回到十幾歲時候了?
他這邊郁悶,衛寧兒這邊卻是煩亂加惱怒。這些年來的團圓飯他早已習慣了做個隐身人,然而今天對面那個王氏和身邊這個向雲松,卻連隐身人都不讓他做了。尤其是向雲松,衛寧兒喝屠蘇時眼角餘光就感覺向雲松在看着他,之後對他就明顯比在午後大門口時還殷勤。衛寧兒稍稍轉了轉腦瓜子就明白了他是怎麽想的。
是了,向雲松沒有注意到對面王氏先轉了杯子,只注意到他衛寧兒沒轉杯子,就以為他跟他落嘴在同一處了?
衛寧兒還沒來得及往這個多想一下就一陣惡寒,帶起多年前向雲松給過他很多次那種惡心恐怖到汗毛直豎的感覺。
向雲松跟王氏是同樣的人,他衛寧兒才不是。可他面對向雲松的誤解毫無辦法,就又堕入回很多年前那種渾身長嘴也說不清的境地。
一頓飯吃了足有一個時辰,撤下碗筷之後,向行福又讓人送上了糕果點心茶水,開始守歲。
在大雲國,守歲并不需要守一整夜,往往子時一過就去休息了。向家行伍出身,對繁文缛節一向倡導簡化,守歲也就是個團圓飯後喝茶聊天的環節。
下人送上茶水點心,向老夫人喝了沒幾口就叫過梅娥打算回二進了,正要站起來,王氏忽然清清嗓子開口了,“祖母,請留步。”沖掬夏使了個眼色,掬夏端上了個蓋着紅布的托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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