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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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在洞口的蝙蝠蠱一擁飛回洞中, 皎潔的月色透進光來,将二人眼前的視線照亮。
溫綽擡頭望了望天,那雪一般的明月一時晃得他難睜開眼, 腰腹上的沉重還在提醒着他什麽,但他現在卻有些不知所措, 想要開口卻又腦子裏一片空白......
眼前已經是出口, 他就說估摸着已經到了, 原來是提前有人在洞口設了陷阱。
烏甘應當沒想到玉腰奴的存在,他只聽着李霁發出混淆視聽的動靜被引去了別路, 但沒想到這群蝙蝠蠱一會兒也要命絕, 沾染上了玉腰奴的蝶粉, 再毒的蠱都會削弱大半, 更不用說這種根本以群居的弱蠱,只能騙騙普通人罷了。
沈窈回過神來時, 這才發現自己正壓在溫綽背上,手中還攥着撕扯下的一大片衣袍。
但她卻沒顧上別的什麽, 半坐起身, 只因為眼前藏青外袍之下的月色裏衣,果然同她預想的一樣,已被殷紅浸透半邊。
那血紅十分紮眼,她忍不住屏住呼吸,才小心翼翼将粘連在傷上的裏衣輕輕掀起。
确實如溫綽所說是擦傷,但裏面的傷口卻比她想象中要深得多。
眼底的溫熱模糊了視線,她不知道那傷口是見了骨還是什麽, 只瞧着鮮紅的血還從中滲出, 中間卻泛着白,與後背上其它之處的光潔相比, 這傷就像是白布上的一道重重的墨痕。
溫綽自然也感受到她手下的動作,禁不住身子更是一僵,開口有些結巴:“要...要不你先下來,你這樣不太好,你一個姑娘家...對你...,對本少主的清譽都不太好。”
說着話,耳尖卻紅透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樣的姿勢,很奇怪啊。
沈窈卻沒管他這話,吸了吸鼻子,從懷中掏出瓷瓶:“肯定很疼吧...你別動啊,讓我先上完藥再說。”
平日裏發生點什麽小事他都得誇大其詞,氣極跳腳,反而現在,明明從在坑下時就傷成這樣,還裝模做樣一聲不吭。
沈窈有些心疼,她與溫綽相處這麽長日子以來,除了他那乖張而讓人難以琢磨的少爺脾性,她都已經看透他究竟是在一種什麽樣的環境中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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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被愛包圍着的少年,身上甚至連一道明顯的傷痕都沒有,因為身邊一種有人在包容他,所以驕縱,以自我為中心。
但他又不是自私的,看上去一副吊兒郎當不愛管閑事的模樣,卻在分藥時不落下莊府上的每一個人。
溫綽聽出她話中帶了哭腔,反倒不知所措的回頭:“你別哭啊,一點都不疼好吧,本少主上過刀山下過火海,這點小傷算什麽......”
他哪裏知道他越是這樣說,她淚水更止不住流,淚珠劃過面頰像是條奔流不息的小河。
就他這樣的二世祖還敢說自己上過刀山下過火海,誰信啊?
見她又抽了抽鼻子,溫綽才認命似地又低趴下頭:“別哭了,我先不動還不行嘛。”
這失落的模樣,又讓沈窈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他那日下午突然出現在街頭,試問她李霁到底是誰的奓毛神情。
忍不住又忽然笑出聲。
他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戲好多哎。
溫綽這下更搞不懂背上人到底在想什麽,無奈搖搖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果然和他爹說的一樣,女人心都是海底針。
繃住的弦松了松,也興許是因為失血過多,溫綽只覺得一直隐忍的困意又翻湧上來,眼皮忍不住上下打顫。
而她手下的動作卻還未停,一邊上着藥又一邊撕下裙擺來給他擦拭着止血。
溫綽暗覺不好,加上那箭裏有麻藥,再這樣下去,他總會撐不住睡着。
到時候萬一烏甘的人追上來,她腿腳不便,跑都跑不遠。
心想着他便突然支起身子,忽然裝作一副痛苦的模樣:“你快起來……你把我的腿都壓麻了。”
但實際上他的腿也确實有些麻,腰下也麻,心裏更……麻酥酥的。
沈窈也差不多已經處理好傷口,聽他這樣道,連忙從他身上下來。
起身時瞧見他後腰衣襟上被她壓出的褶皺,這才後知後覺發現他們兩個方才的姿勢到底是有多糟糕。
她覺得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只是為了給你上藥,你明白的吧。”
後人卻已經閃身出了洞口,然後又轉回頭來面向她,一本正經:“本少主都懂,不就是以上藥的名義趁機占我便宜的事嗎?你放心,有關影響本少主清譽,你知我知,世間再無第三人知。”
“……”
“然後呢,然後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了嗎?”說完,他反而還表現出一副像暗吃了啞巴虧的神色。
沈窈:“說什麽?”
你都說世間再無第三人知了。
溫綽理所當然:“當然是說你會負責!”說完耳根又紅了紅。
摸也摸了,看也看了,她看起來怎麽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
“啊?”她傻了眼。
她不就是順便掀開衣裳看了看別的地方有沒有受傷,不該看的她一點都沒看,再說洞裏光又暗,她也沒全看清。
溫綽以為她明明知道他在說什麽,還裝傻充愣,一時也有些氣惱:“啊什麽啊,算了,你不願意就算了,又沒人逼迫你……”
說完他腳下的步子都快了幾分,眼瞧着就走出去好遠,把她落在身後。
半天還沒聽到回應,他倒先想起她崴了腳行動不便,又吭哧吭哧面無表情折身回來。
化身沒有感情的傀儡般,橫抱起人,又重新前行。
一言不發。
“你後背的傷……把我放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傷沒事,你走的太慢了。”萬一有人追上來,還是會有危險。
他忽然就好像變成另外一人,沈窈猜他在賭氣。
“那我答應你。你放我下來,你扶着我走也快些。”
少年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下動了動,聲色卻還忍着未變:“答應什麽?”
“你說還能是什麽。”她又反問。
就見他連連眨了幾下眸子,小心又輕聲問:“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就是負責把他的傷口照顧到好嘛,他确實是因她而受的傷,她這樣做是應該的。
原本就算他不說,她也會等他傷好。
等她回金陵,就去給他請最好的大夫,給他用最好的藥,不留疤的那種。
溫綽揚眉再未開口,心裏雀躍不已。
所以她這是知道他接受她的心意了吧。
清冷的月光傾灑在眼前的山林路中,沈窈往前眺望着,卻又忍不住回頭望向石洞中的漆黑一片。
想起又半途而返的李霁,她輕聲問:“你說水漪還有丹荷她們還有意識,能聽見人說話,但只是因為身子被蠱控制動不了才一直醒不來,是真的嗎?”
溫綽見她一臉認真,也沒想騙她:“假的。”
水漪那群人,實際上早就死了,意識也消散如煙,現在就是活死人,已經從頭至尾變成用來煉制蜂蠱的溫床。
而害她們變成如此地步的人,現在又悔青腸子的人,也都是同一個人,那就是李霁。
“你覺得本少主應該同他說實話?”
沈窈一臉沉思的神情,讓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妥。
“沒有,你做的對,而且……我覺得他就是自作惡不可活,也活該自食惡果。”
最後失手害了他最愛的人,也失去了最愛他的人。
他跪地而泣找她幫忙時,她都已經答應了,唯一的條件不過是希望他能說出實情。
如果她當時就知道事情會發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興許還會想別的法子幫他。但李霁不禁一直瞞着沒有說出實情,甚至還是最後在石洞中才說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李霁的确并非真正的金陵李家的人,也不是他口中所謂的遠方表親。
他是真正李大将軍的親侄子,出生時連名字都是李大将軍給他親筆起的,望雪霁天晴,但不忘初霜的寓意,也是希望他做一個不忘初心之人。
但後來李大将軍出征百戰,家也安在了朝京,就與遠在貴枝當縣令官的弟弟,也就是李霁的爹慢慢很少才得空見一次。
而李霁的爹是貴枝清元縣的縣太爺,官雖小,卻十分愛民,也受百姓愛戴。但因為太過于正直,不希望別人因為自家兄長的身份而與他結交,所以也無形中與些小人結下了梁子。
李霁自幼愛讀書,自小的心願也是做他爹那樣勤儉為民的好官。
寒窗苦讀十七載,臨近鄉考沒幾日,家裏生卻突然變故。
與他縣令官有仇的人趁夜血洗李府,上下幾十口人皆亡命,唯有他這個出去為了寫詩賞景的李小少爺僥幸逃過了一劫。
他從圍着水洩不通的人群中好奇擠進去,卻發現是自家門口血流成河,當即癱倒在地不知所措。
但人群中還有仇家的人,他們發現了李霁還活着,亮出匕首來要将他斬草除根,李霁吓破膽,抱着他僅有的幾本破詩集跑,甚至跑掉了靴子。
他跑到河邊,前路是泱泱河水,身後是不久要來索他命的歹徒,李霁沒有法子,心想寧可自缢留個體面全屍也不想被人發現時殘破不堪丢了李家顏面,于是跳入河中。
但醒來卻發現他并沒有死,而是被一位十分貌美的姑娘所救,暫時安置在後山腳下一處荒廢的草屋裏。
而救他的,便是當地青樓裏裏當紅的名妓,水漪。
她說她自幼被遺棄在這河邊,偶時休息出來采買或者郁悶時就會來這河邊坐坐,也就是她恰好救了李霁。
李霁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就說自己是外地來的書生,被人搶奪了銀兩然後體力不支才掉進河裏。
說完話天色不早,水漪就給他留下了些吃食先走了,說讓他等她再來。
李初霜就窩在草屋裏頹廢,還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中,覺得自己就如亂世浮萍,根本再沒有容身之處,整日就拿着本詩集發呆。
直到看見水漪來送吃食的手上有淤青傷痕,他那蒙上霧的眸子裏才有幾分聚焦,他抓住她的手臂問這是怎麽回事。
就聽水漪說:“公子有公子投河的苦衷,而水漪也有水漪要忍受的生活,這是世上再平常的事不過。”李霁這才明白,水漪其實看到是他自己投的河,但沒有拆穿,依舊隔段時間就來給他送吃的。
他還能忍辱負重,一朝翻身。
但她除了贖身,沒有解脫。
此時,李霁才告訴她,他其實是前縣令爺的兒子,現在的縣令官與他爹有仇,只要她把他交給他們,他們肯定會給她一筆錢,到時候讓她拿着這筆錢贖身。
水漪卻對他冷眼相待:“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前縣令爺的兒子麽?還是你覺得我水漪就是為了幾兩銀子才救的你。”
後來二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鳴,也是因為水漪,李霁才又鼓起勇氣決定去朝京找老師學習,半年後回來參加鄉試。
可等他中舉後,等來的卻是水漪的訣別書。
她在信中寫道等他太久已然心灰意冷,如今已遇到願意花錢為她贖身的人,于是寫信給他,以此訣別,讓他也別再來找她。
李霁又怎會甘心,連夜趕回清元,卻真見她一身紅衣如火,嫁為了他人婦。
他喝得不知昏天黑地,如爛泥癱倒在街頭。
街頭巷口人來人往,無人趁黑去瞧瞧那張醉鬼的臉,更沒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他擡頭瞧着天上殘缺的玉輪,面前卻停駐下一道身影,遮住他望月的目光。
“青樓女子一貫無情,李公子又何必真為她傷春悲秋,若是心有不甘想報複那妓子,亦或或是想讓她......回心轉意,不妨明日午後,在此城前酒館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