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前去算賬
前去算賬
【4】
衣裳幹得差不多,是時候去同皇帝打個招呼,然後出宮去。
即便大景的皇帝表現得十分友善,賀霁忱也不敢放松警惕。他是何身份,自己心中有數。他到底是為何被送來,他也再清楚不過。
這一趟雖是迫不得已、危險重重,但也是他心甘情願來的。入局容易,脫身卻難。
賀霁忱展開自己的外袍,慢慢穿上。
才剛攏住衣裳,不及系上腰帶,便有意外來客打斷了他的沉思。
大門被人毫不客氣地推開,有人氣勢洶洶闖了進來。
那人似乎已習慣了進他的房間不敲門,而他恍惚間,竟也忘了背過身去。
他怔怔看着人走近,走到面前,很快是咫尺之距。
望着面前熟悉的動人面容,賀霁忱恍然清醒,下意識便後退。
可他忘了自己的腿就挨着床榻。身體失去平衡,向後坐倒。
他手撐着床榻,略微偏頭,躲過那雙眼睛的注視。
“殿下金安。”
賀霁忱說得平靜,語調亦平穩,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他們之間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為何騙我?”
姜雪強裝了一路的從容鎮定,在看到他的頃刻間土崩瓦解。語氣中盡是埋怨,又滿是撒嬌一般的嗔意。
這種音調竹瀝聽過幾次,想起離宮那幾個月間的種種,竹瀝紅着臉背過身去。站在屋內,面朝着緊閉的大門,為二人守着這私密的空間。
寝殿內,一陣難捱的沉寂過後,終于傳來青年低啞的聲音:
“此話該由在下來問。”
姜雪彎腰捉住他的手腕,虎口與他的肌膚相貼。
賀霁忱驀地擡眸。
他們毫無阻隔地對視,他望進她滿是波動的眼中。呼吸糾纏在一起,親密至極。
賀霁忱仿佛又回到從前,那些個他分不清究竟是戲耍還是真情的日子。心中警鳴響起,賀霁忱錯開目光,抿緊了唇。
姜雪不理會他的冷淡,垂眸打量一眼他的手指。
有兩根手指留有紅褐色的劃痕,傷口還沒結痂,覆在其他舊傷上。
果然那會兒不是她眼花,他的手确實被陶片所傷。心裏不由得埋怨,茶壺碎便碎了,怎就非要親自撿起來,還放到她面前呢,真是多此一舉。
他的手指上有許多繭子,當初她看到時便沒多想。長在鄉野的人自然不會是金尊玉貴、養尊處優的,身上帶有一些痕跡才正常,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這是生活留給他的印記,從未想過他會是居在邊境處的皇室之子。
他沒提過自己的來歷與身世,她也不曾過問,似乎的确稱不上“騙”。
姜雪觀察着他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從傷痕上劃過。
“怎就傷着了。”
賀霁忱的心髒仿若痙攣般,不可抑制地抽動了一下。
她說話還同從前一樣,毫不知避諱,也不在意是否叫人誤會多想。她的話還有幾分真呢?
若非她從前也總是信口而言,他都要當真了。
姜雪不敢實實在在地碰上,生怕弄疼了他,只能蜻蜓點水似的,要沾不沾的。
肌膚不可避免地相貼,時而伴随着難以忽視的癢意,賀霁忱微微蹙眉,一股熱意悄悄爬上耳尖。
“長公主請回吧。”他神情無改,輕描淡寫,手往回縮。
不僅口無遮攔,肢體動作也引得人多想,她一如既往随心所欲,他不可再誤入歧途。
姜雪反應極快,扣緊五指,見男人淡淡擡眸,目光冷靜,她雙眸微微睜大,無辜地眨了眨。
從神情來看,看不出什麽。他一貫都是這幅波瀾不驚的模樣,不管她如何胡鬧,如何纏着他,他都是冷眼旁觀,不為所動。
他不像一國的皇子,倒像個常年在深山老林裏苦心修煉的心無雜念的和尚,而自己則像是不懷好意想要占人便宜的登徒浪子。
姜雪動了動手,指尖別有目的地在他的指節上滑動,“宣太醫瞧瞧吧,我——”
“殿下!殿下……”竹瀝忽然闖入,恍惚一下看到兩個人交疊在一起的身影,生怕撞見什麽香豔的場面,吓得眼睛猛地緊緊閉上,“外頭來人了,咱們得走!”
姜雪微張了唇,滿臉不情願。她心情不好時,手上的小動作總是很多,正如此刻,她不滿地輕輕扁起嘴,手指無意識地捏了捏他指上完好的部分。
她不服氣道:“為何要避着?本宮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竹瀝半睜開一只眼,心道殿下您都快要躺人身上了,這難道還見得了人嗎?
她又看向處于弱勢位的俊朗青年,暗自腹诽:這賀公子平日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砍柴挑水都不在話下,她還見過賀公子射箭,這力氣一定是有的,怎的現在被殿下壓得毫無反抗之力了?
賀霁忱垂着眸,自始至終沉默,他盯着兩人相牽的手,似在隐忍。
此刻,門外的動靜越來越近,連交談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鄧總管怎麽來了?您在禦前當差,可是許久不見啦。”
“奉陛下口谕,來瞧瞧賀公子,他還在裏頭?”
“在呢在呢,只是這……”
“怎麽?出什麽事了?”
“鄧總管,長公主方才氣勢洶洶進了殿,半天都沒出來,”宮人猶豫道,“奴婢們誰也不敢去打擾,就怕殿下不喜……”
殿外忽然一陣寂靜。
橫插/進來的意外叫殿內中的人驟然找回理智。
賀霁忱手上用力,一下将自己的腕從她掌心抽出。他冷肅着臉,繞開人起身,兩下便将衣裳攏好,系上腰帶,動作幹脆利落,賞心悅目。
姜雪望着空蕩蕩的掌心,神情黯然。
只一分神的功夫,她再回頭,卻見賀霁忱已經站到了窗下,他将窗子支起,背對着她,不再回頭。
竹瀝将男子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看在眼裏,目瞪口呆。
她還以為賀公子受了傷,所以才柔弱無骨地倒在榻上,任殿下宰割呢。感情他手腳健全,四肢有力啊?
竹瀝心有怨念,幽幽盯着男子的背影。他若早能将殿下推遠,她們此刻已然出了這承文殿,何至于現在被人抓個正着?
窗子支起,冷風吹進來,屋內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頓時消散。
鄧吉安領着一行人進門時,便看到竹瀝低着頭候在一邊,長公主正要朝着窗邊而去。她蹙着秀眉,目含怒意,而她面對的方向,男子臨窗而立,身形單薄。
那背影透着幾分孤單可憐,鄧吉安瞬間回想起禦花園中發生的事,眼皮狂跳。
他三兩步沖上去,橫在二人之間,臉上堆滿讨好的笑意,好聲好氣地勸道:
“殿下在這兒啊,叫咱們一通好找。陛下特意賜下一套新茶具,東西雖是貢品,但比不上您原來的,您先将就着用,等回頭陛下再親自陪您制一回。”
姜雪自然不會反駁什麽,若說起真實緣由,她無法開口,于是由得鄧吉安誤會。
只是好不容易與賀霁忱獨處,氛圍剛好,她有諸多言語還未來得及說,不速之客便找上了門,她這心裏頭自然帶了不滿。
“送回本宮那裏就是,怎麽還找到這兒來了?”
難不成皇兄已經發現他們的關系,所以找人跟着她?
姜雪的心懸起,又聽鄧公公賠笑道:“奉陛下口谕,來給賀公子送東西,順便送賀公子出宮,沒想到殿下也在。”
“出宮?”姜雪悄悄松了口氣,“本宮記得父皇在世時,特設一處宮殿給王侯世子用,他不住那邊嗎?”
“殿下您有所不知,那處仍在修繕,雖已在收尾,但暫時還住不了人,”鄧吉安回身望了一眼芝蘭玉樹的青年,抿唇笑笑,壓低聲音,“賀公子身份特殊,陛下擔憂賀公子在宮中不自在,便還将人安頓在鴻胪寺的驿館住。”
鄧吉安打量着長公主陰沉的臉色,心道果然不能将人放在宮裏,不然以長公主記仇的性子,不得日日找人麻煩?将這二人分隔得遠些才安全。
瞧瞧這會半日都沒過,長公主定是回宮後氣不消,便又來興師問罪了。倒不是他冤枉了長公主的氣量,實在是有前車之鑒。
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鄧吉安記憶尤深。
殿下還未及笄時,有年皇後的千秋宴上,某位世家貴女失手将杯中的茶湯灑在殿下的蝴蝶織金紋裙擺上。
那是殿下最喜歡的一件衣裳,被染髒後,她再也沒穿過。
那位得罪了殿下的貴女後來的日子不好過,但凡是宮裏的宴席,貴女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在邀請名單上。就算有不知情的請了那位,名單上的名字最後也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那位貴女原本在同陳王世子議親,那事之後,膽小怕事的陳王害怕惹皇城內不滿,硬是冒着被罵不仁義的風險,半路反悔拒了親事。
這事京城裏高門大戶人盡皆知,姑娘們私下鄙薄姜雪德行有缺,可礙于其尊貴的身份,不敢當面議論。
至于京中的公子們,有意圖攀龍附鳳者,對她青睐有加,稱贊說一朝公主就當如此,尊卑等級森嚴,皇室尊嚴不容有失。
有人欣賞苓瑤公主無可挑剔的容貌,公開示愛道這般美人性格本該與衆不同,她那麽美,即便有錯也不是她的錯。
更多的人認為私下評判女子行為有失君子風度,對姜雪的所為不置可否。
也有文人志士不贊同公主嚣張跋扈,但他們批判的詩詞文章卻沒多少。
無論如何,大家都知道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大公主。
先帝逝後,她的親兄長太子繼位,最受寵的大公主變成了長公主,依舊是招惹不得的存在。
長公主能養成如此性格,也全是先帝與新帝縱容的結果,無人敢置喙。十數年的因種出如今的果,至親的寵愛養成這一身嬌縱。
鄧吉安憑良心說一句話,外面對殿下的議論難免有失偏頗,依他看來,殿下只是性格直率坦誠了些,絕非是非黑白不分。
她并不會無緣無故地仗勢欺人,也不苛責下人,絕大多數時候和善可親,待宮人們十分親厚,大方得很。
可惜三人成虎,謠言傳久了假的也成真,唯有朝夕相處的人才明白殿下是什麽人,外人只會人雲亦雲。
殿下愛憎分明,待自己人無底線的好。不過,待得罪了自己的人自然也……
鄧吉安可憐地望了青年出衆的側顏一眼。
賀公子真是時運不濟啊,入宮頭一日便弄壞了長公主最喜愛最珍貴的東西,他又有一身長公主最不喜的文人風骨,初印象必然差到極致。
鄧公公察覺到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心裏發愁。
他不知要如何調和二者的關系,但轉念一想,這二位八竿子打不着,以後應當也不會有交集,亦無需有聯系,關系緩和與否自然不重要。想到陛下似乎不在乎他二人關系是否融洽,又暗暗松了口氣。
幸好不必由他從中調和,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留下賞賜,宮人們簇擁着長公主離開,将人送回宮後,鄧公公火急火燎地回話去了。
而賀霁忱這邊,則由司禮監的小太監送他出宮。
小太監将賞賜交給等候在宮門外的侍從,而後畢恭畢敬與人道別,小太監看着人遠離,這才轉身往回走。
兩人相背而行。
在宮中消磨了太久的時光,此刻已過酉時。
挂在深宮檐角上的落日餘晖,已經一絲一縷地收盡、消失了。
忽然,賀霁忱停下腳步。他低着頭,靜靜凝視着指尖傷痕。片刻,慢慢轉身。
小太監的身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視野裏。
巍峨的宮門處,手持刀槍的士兵肅立,嚴格排查進出的宮人。
寂靜冷清的紅漆大門,莊嚴肅穆。
夕陽餘韻猶存,門內明明不是黑洞洞的一片,卻仿佛帶了一股強大的未知的神秘力量,拉扯、攝取着賀霁忱的目光,吸引着他堕入。
他知道,那裏面是另一片深淵。
同他二十多年來拼命掙脫出來的那個地方一樣。
賀霁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而圓、硬而涼的東西。那是長公主離開承文殿時,偷偷塞進他手中的。
他自幼學醫,自然知曉這是藥瓶。
那時他站在窗邊,任由冷風吹散自己臉頰的熱氣,也将自己心頭纏在一起的雜念吹散。
長公主殿下忽然發難,她勾着手指,将陛下賞賜的東西一一挑開,用鄙夷的語氣,挨個評判了一番。
好半天,長公主才神情勉強,好似從一堆看不上眼的破爛中終于找出一個能看的。
她挑的是一把折扇,拿着走到他跟前,微微張開扇面,用扇骨反手敲了敲他的胸口,盛氣淩人,“賀公子既才識過人,那必然知道這扇面上的字是何人所題?何時所寫?心境如何?”
他當時微愣,不是因為她刁鑽的問題,而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前襟被人飛快地勾起,有什麽東西放了進去。
不等他答,她又冷笑,“罷了,本宮何苦在公子面前班門弄斧,你回答上來,難看的還是本宮。如此寶物,公子可要好好收着,好好用啊。”
她着重加強了“用”這一字,也不知指的是扇子還是別的。她将扇面合攏,捏着扇柄遞了過去。
少女昂着下巴,眼底閃着驕傲又纏人的微光。賀霁忱沒有多看,視線只碰了一下便挪開,恭順地微微低頭,雙手接過了玉扇。
分開前,他的手指傳來熟悉的癢意,她的手指若無其事地勾纏了他的,只是一瞬,便又離開。悄無聲息的,似乎是他做了一場夢。
賀霁忱微微阖目,佯作不知她的逗弄。
她做偷雞摸狗的事向來很有一手,當初從他家不告而別時,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了他的東西。今日分別前,又借着用賞賜羞辱他的機會,把藥膏塞進他懷裏。
許是他望着宮門出神的時間有些長,為首的侍從順着他視線看了一眼宮門,小心翼翼地問:“三皇子,可是有何不妥?”
賀霁忱回神,沖對方搖頭,“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