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
【5】
晚膳時候,姜雪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姜連寧來看她時,正看到她靠着窗子生悶氣。
自兩年前父皇要送她去和親開始,她就以令人難過的速度成長成熟起來,姜連寧已許久不曾見過妹妹這麽孩子氣的一面,一時間感慨萬分。
“多虧賀公子,讓朕又能見到小時候的阿雪。”
姜雪起身行禮,幽幽道:“臣妹聽出來了,皇兄是在教訓臣妹不懂事。”
“哪裏,你這樣朕很欣慰。”姜連寧在她對面落座,笑道,“母親若在,必會将你寵成如今的模樣。”
他們之間鮮少會聊起“母親”的話題。
姜連寧被當做繼承人培養,很小的時候便脫離了母親的庇佑,獨自成長。而在姜雪的童年記憶中,“母親”是陳皇後。
十數年精心編造、僞裝的母女情深,終在和親一事上敗露。她看到了父皇與母後最真實的樣子,她成了沒有父母的孩子。
面前人年長她七歲,是如今這個世界上同她牽連最深的親人,他露出難過的表情,姜雪心裏也不好受。
他們乃是一母同胞,五官上多處極為相似,皆随了先皇後的長相,容貌出色,氣質出塵。
眼睛也一樣,皆生得一雙多情的狐貍眼,可大約是經歷所致,兄長的眸中許多情緒皆沉澱下來,融進一片漆黑裏。
蠱惑勾人的狐貍眸朝人投來注視時,非但不會叫人心神蕩漾,反而多了幾分叫人無法直面的壓迫感。
帝王的威壓無聲無息,無時無刻不存在,姜雪卻絲毫不畏懼,只覺得親切。
那些年裏父皇與母後看她的目光總是柔軟與溫和的,可他們卻舍棄了她。兄長性子冷,但愛她之心勝過父母。
“這兩年父皇病重,朕忙于替他分擔政務,太後那邊……你受委屈了。朕許久不曾看到你将情緒外露,就連這次回宮你也不曾抱怨訴苦,不讓朕知道這幾個月你的煎熬與無措,朕有愧于母親,亦愧對于你。”
“如今見到你有委屈便發作出來,朕雖覺得有失風度,但又覺得安心。”礙于流言,妹妹其實已許久不将委屈外顯,姜連寧都看在眼中,很是心疼,“你是朕的親妹妹,無需有多沉穩,你只要做好長公主便好,朕知道你是何心性,你無需在意他人的眼光。”
姜雪聽得眼圈微熱。
從小到大,外人眼中的她總是嚣張跋扈的,可姜雪自知她不是那樣,她不知流言從何處起。
她曾與對方解釋,對方的遭遇不是她的本意,可對方毫不領情,說即便不是她的意思,也與她脫不了幹系。因為她無需親自下令,便有的是人替她懲治得罪過她的人。
幼時她便聽過一些傳聞,覺得不妥,後來察覺到“她做過的事”都是母後的手筆後,便不再多言。
那些盤桓在她心裏多年的疑問終于得到了解答。
原來都是母後在背後“疼愛”她。
那時皇後還是“慈母”,她要做個孝順的女兒,便一直對母後私下裏的小動作視若罔聞。那些在她看來有些過激的事,一直以為母後愛她之深,所以才會對欺負過她的人都不留情,她甚至還因此苦惱,擔憂母後太過在意她,姜靜玥會覺得偏心。
後來才知,那一切都只為敗壞她的名聲。
自和親風波後,姜雪回顧這十幾年來的種種,恍然發覺,母後始終沒将她當成親生孩子對待,而是一直防備、厭惡着她。
“名聲”二字需要人經營,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要靠人為努力才能成就。
母後努力了太久,她醒悟得太晚,等全看透時,木已成舟。
因為被人憑空捏造的種種劣跡,這些年來能聊得來的密友少之又少,于是她有了許多空閑時間讀詩書,摹名畫,而不是同姜靜玥一樣将時間都浪費在同人賞花喝茶上。
因為“惡名”在外,更沒什麽人會主動接近她,她少與人交游,無人招惹,不受欺負,母後便沒了理由繼續借她的名義為所欲為。她的名聲無所謂,重要的是沒人再因為她的原因遭遇不公,她的良心能安。
史書讀多了以後,道理明白的也漸漸多了。
一個人擁有了最有權勢之人的偏愛,就必然要有致命的把柄與缺陷,這是為人臣的生存之道。
如今看來,母後雖不懷好意,但結果是好的。
這個嚣張跋扈的長公主身份還算好用,于是她愈發肆無忌憚地享受身份帶給她的底氣與特權,憑心做事,只要不觸及底線,不傷及人命,她便好好去演繹嬌縱二字。
也多虧了她糟糕的名聲,才叫她今日的失态有的遮掩。
“不過阿雪,朕知道你心中有怨,發作一次便罷,下回若再碰上賀霁忱,委屈你忍耐一二。”姜連寧憂心忡忡的,捏了捏眉心,“罷了,你還是躲着點吧。”
即便發生了今日之事,皇兄依舊縱容她,許是知曉她在宮中稱霸久了,怕她克制不住性子,怕她為難,甚至教她逃避。
姜雪哭笑不得,“他當真如此好,叫皇兄你特意跑來一趟替他說情?”
她說這話時,心裏存了點期待,已有些驕傲與自豪在裏頭。
皇兄如此看重賀霁忱,若是知曉她離宮這幾個月都做了什麽,如何招惹得那人,怕是要氣得同她斷絕關系。
“他是有些特殊……”涉及複雜的政事,姜連寧不欲讓妹妹知曉,只道原委,“朕同他在禦花園中閑步,因中途有要是要事處理,便讓他先行一步,怎料生出後面那樁誤會,實乃湊巧,而非故意。”
姜連寧無奈道:“如今大景才經歷一場宮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朕暫時不想再同別國起争端。賀國主動派來一皇子,視作誠意,朕沒有不笑迎的道理。”
姜雪“哦”了聲,“聽起來皇兄不是對他本人抱有好感,而是忌憚他是賀國的皇子,顧慮大局,才來游說臣妹。”
姜連寧沉默片刻,如實道:“原先是如此想的。今日見過以後,有些遺憾。”
“遺憾什麽?”
“他若是我大景的子民就好了。”
這是姜雪從兄長這裏聽到過的最高的評價。
若是本國的百姓,便可通過科舉入朝為官。以皇兄的惜才程度,賀霁忱必會步步高升。
姜雪不敢點頭,只能在心裏默默贊同。
自認識了賀霁忱,任何一個文人書生在她眼中都變得不值一提。
被人誤會她瞧不起文人她也不在乎,珠玉在前,她既已識得最卓爾不群的一位,自然再看不上旁人。
皇兄的一聲感嘆,亦道出姜雪心裏的感受。
當初以為他只是普通人,地位懸殊,知曉他們之間注定不會有未來,卻依舊抵抗不住心動,做了許多不負責任的承諾。
那日與他争吵,她一時沖動離家出走,陰錯陽差被宮裏來尋她的人認出,接回了宮。她每時每刻都在後悔為何要同他賭氣,連聲道別都沒說。
回宮不過數日,莫名背上了一樁迫在眉睫的婚事,姜雪自己的思緒都未疏理清晰,還未想好應對的辦法,怎料世事無常,重逢之日猝不及防,命運再次愚弄于她。
姜雪不敢坦白,只能拐彎抹角地試探。
她坐直身體,為兄長斟茶,斟酌着語氣,“臣妹倒不全是因為那套茶具,臣妹沒有那麽小氣。”
姜連寧手捏住茶盅,掀了眼皮,并不全信,“那是為何?”
姜雪想起在承文殿時那人冷淡與排斥的眼神,垂下眼睛,一下一下揪着手裏玉佩的流蘇,委屈道:“看到他,臣妹便想起來前日同靜玥的争執。”
姜連寧對這件事只有所耳聞,但他不清楚後宮的争端如何能牽扯上賀霁忱。
“今日見那賀公子,見他樣貌與談吐皆不似凡人,心中很是失望。他這般出衆,倒顯得臣妹刺靜玥那些話是祝福她了。”
姜連寧一下便想到當年和親的事。
兩年前,外邦來朝。
父皇軟弱,确實動過用女兒的姻緣來維系和平的念頭。原本拿不定主意,是陳皇後吹了枕邊風。
陳皇後不知打哪兒聽來的閑話,說大公主若不和親,那麽就要輪到年幼的公主姜靜玥頭上。
那邊的王子尚年幼,按年齡考慮,姜靜玥确為更合适的人選。
陳皇後不願自己的親女兒受苦,所以撺掇着先帝将大公主定為和親人選,以絕後患。
西戎那位皇子資質粗蠢,性也蠻橫,姜雪卻要嫁去和親。
而今父皇已逝,賀國也來了一位皇子,卻是同當年那位天差地別,這叫人如何能泰然視之。
她昨日說的皆是氣話,只想給那對母女添堵,不曾想卻坑了自己。
姜連寧聽罷哭笑不得,“你這妒來得毫無道理,果然愈發孩子脾性。”
“臣妹不能如此比較嗎?”
“且不說朕不是父皇,不會将妹妹送去和親。就說那賀公子,雖為皇族,但依朕看來,他就算再出衆,也同西戎王子不同,西戎王子是唯一的繼位人,而賀霁忱卻是最不受寵的兒子。”
“他若是下一任的賀國國君,或許可以同朕的姊妹相提并論,聽說他的生母只是王後的陪嫁。”
不受寵,背後亦無母家庇佑,卻有驚世之才,姜連寧怎麽看都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危機四伏”四字大抵會始終伴随他。
姜連寧沒有繼續說下去,姜雪的心已沉到谷底。
嘎噠一聲。
姜連寧将茶盅放下,“聽說你後來又去尋他?”
姜雪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嗯。”
姜連寧起身向外走,“往後莫要去找人家的麻煩,他處境艱難,你該離他遠些。”
處境艱難……
這一夜,姜雪又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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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索,月上梧桐。
賀霁忱回到驿館時,暮色已濃,館內燃起華燈。早先接待他入京的馮主簿已恭候多時,見他入門來,忙迎上去。
“賀公子用過晚膳了沒?本官已命人備了飯食,可要用些?”
按理說賀霁忱是賀國皇子,馮主簿無需這般低三下四,如此殷勤,這其中因由便在馮主簿與丞相府有舊上。
馮主簿的正妻與丞相府謝二姑娘的母親是遠房表親,借着這層關系,他時常到謝府走動,因而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
其一便有謝老丞相對賀國三皇子格外贊賞這一條。
老丞相是三朝元老,謝家又在那場宮變中力挺陛下,老丞相的态度很難說不是陛下的态度。
故而馮主簿不吝啬對賀霁忱釋放善意,畢竟對人好些,壞處不見得有,但好處卻是數不盡的。
京中捧高踩低乃是常事,他想巴結丞相府,光是私下走動還不夠,得做點實事才行。在這位置上做了快五年,也該往上奔一奔了。
如此想着,馮主簿臉上的笑紋更深,殷勤地将人往內引。
“院子黑,您小心腳下。”
“對了,您的随身仆從與車馬行李皆已安頓妥當,您身邊那個年歲不大、心直口快的小侍從說您愛吃梅花糕,和人打聽了店鋪位置就去買了……”
賀霁忱腳步一頓,視線終于落了過來,他比馮主簿要高上一頭,鳳眸居高臨下垂看過來時,竟叫馮主簿後脊微僵,感受到一絲震懾。
馮主簿再開口時,多了幾分謹慎,“按章程是不該任他亂跑,只是他腳步太利索,館內的差役沒追上,此事就當破例一回。還望公子切莫到處宣揚。”
賀霁忱思忖片刻,輕聲道:“小童頑劣,給主簿添麻煩了,在下會好好管教。”
視線移走,壓迫感煙消雲散。
馮主簿松了口氣。
他見這三皇子沉穩從容,頗有定力,并不見受寵若驚與唯唯諾諾之态,心裏掂量着,愈發覺得這位深淺難測,須得小心伺候着。
被婉拒了安排膳食的請求,馮主簿正要退下去,正巧宮中差人傳旨。
馮主簿在一旁跪聽,這不聽不知,一聽便對這位賀公子愈發敬畏,心裏暗暗得意這差事辦得妥了。
賀公子打碎了長公主一套最為心愛的茶具,陛下因着長公主嬌縱跋扈的态度,遣人來送了許多珍奇物件與食物,對賀公子聊表歉意。
他們方才回來時便帶了許多賞賜,這又是一批,可見陛下對其重視。
送走了中官,又将賀公子恭恭敬敬送回住處,馮主簿春風得意,下值去了。
房門關上,賀霁忱終于斂去面上的淡笑。
此刻的他換下了那副溫和有禮的面孔,轉而一副拒人于千裏的冷淡模樣。
他走到床邊,将放置在榻上的綢緞包裹打開,露出裏面的各種藥瓶與麻布。各類藥一應俱全,更多的是外傷藥。
他的視線靜靜從那些藥瓶上劃過,半晌,在某處停下。
将其中一瓶握在掌心,食指與中指夾住瓶塞提起,湊到鼻前聞了聞,而後兩指扣着瓶塞又蓋了回去。
猶豫片刻,從懷中掏出另一個一看就十分金貴的、他從宮裏帶回來的藥瓶。
同樣的姿勢聞了聞,果不其然,是一樣的藥。
這藥是除疤痕的,對于傷口愈合效果不大。他曾研究過其中的配方,知道這藥原料難得,制作不易,價值不菲。
他用過一次,便嫌棄其毫無功效,扔進藥箱裏再也沒用過,當時還嚴肅地告誡了為他買來名藥的下屬:“華而不實,多此一舉。”
現在姜雪讓他用這藥,祛疤的藥。
男人冷淡的眸色中浮現出一絲疑惑。他低頭望向手指,語氣不确定,低聲輕喃:
“很醜嗎?”
兩根手指受傷的地方已經結了痂,他摸了摸凸起的幹硬痂痕,抿了抿唇。
猶疑半晌,還是打開了瓶塞,将藥抹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