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遺跡（三）
第48章 遺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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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沉重的拖動着它的身體, 緩緩往兩邊開去。
在門徹底被打開的那一瞬間，濃重的塵霧撲面而來，緊接着便是一陣刺目的光亮。
這是一個雷聲轟鳴的下雨天。
零區Z區的垃圾桶旁邊, 一個襁褓被打濕的嬰孩蜷縮在角落, 微弱的呼吸着，沒有一點聲響。
這片區域亂的很，周圍屋檐下站着抽煙的流氓, 穿着暴露的妓女，前面還有一個團夥圍着一名工人拳打腳踢。
誰也沒有注意到快要死去的嬰兒，直到一個老人的出現。
老人瞎了只眼，瘸着只腿, 慢悠悠的來到垃圾桶邊，翻找着裏面可以使用的物品。
翻找了一會，他終于将視線落在旁邊的嬰孩身上。
嬰孩白白嫩嫩的，小臉肥嘟嘟, 異常的可愛。
他的手裏緊緊攥着一個字條, 老人蹲下身，強行将字條從中取下, 本來以為會是什麽好東西，卻只在上面看到三個字：姬無世。
筆跡秀麗, 應該是個女人的字。
以後, 這就成為了孩子的名字。
姬無世從小生活在Z區, 他雖然吃的很少, 瘦瘦弱弱, 但是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 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機靈的小孩。
養大他的老人叫做拐子，是Z區的拾荒人, 他是被聯邦流放下來的罪犯，在完成義務勞動之後，就搬到了這個區域，自己搭了個敞篷，居住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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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無世被他喂垃圾喂養到五歲，每天都要跟着他出去撿東西。
撿垃圾也是有指标的，必須要找到可以吃的東西，或者可以可以賣錢的東西，否則回去之後，等待姬無世的，就是拐子的一陣痛打。
“你這個小癟三！知道是誰把你從垃圾堆裏撿過來的嗎？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還不想着報答我的恩情！”
拐子一巴掌打在小小的姬無世臉上，瘦弱到只剩下骨頭的孩子，很快臉上就脹起了一個紅紅的包。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用宛若墨水一樣平靜的目光注視着養大自己的老人。
姬無世向來都是一個安靜的孩子，所以拐子養他的時候不用費太多的心思。
尤其是他小時候，不哭也不鬧，随便給什麽都吃，靠着頑強的身體活了下來。
從Z區長大，姬無世見到了太多太多的人。
有酗酒之後家暴女人的大叔，女人躺在垃圾堆裏哭泣，小小的姬無世猶豫了一下，将自己撿到的食物拿給她吃。
然而女人惡狠狠的将他推倒在地，并且把食物扔到地上，使勁的踩了一腳。
“肮髒的寄生蟲！不要碰我！”她尖叫着。
也有和他一樣，年紀小小就流落街頭的乞兒，餓的瘦骨嶙峋，在垃圾裏尋找着可以賣錢的東西。
小小的姬無世把自己撿到的東西分了他一半，眼中透露着友好。
然而那個小孩把他撞到牆上，搶走了他所有的東西，臨走時還不忘朝他做一個鬼臉。
“蠢貨！既然你這麽好心，那就全部給我吧！”他說。
更有躺倒在街邊，奄奄一息的老人，哀求着有誰可以救一救他。
小小的姬無世湊過去，詢問是否有什麽可以幫助的。
然而老人卻用如同鷹爪一般的手将他抓住，連拖帶拽的将他往前帶去，嘶啞着說道：“抓到活的了！抓到活的了！錢！給我錢！”
這裏是零區裏的Z區，是貧民窟裏的貧民窟，是最最下等的地方。
這個地方只有爛人。
所有人都是爛的，他們深陷在泥潭之中，不是正在腐爛，就是已經爛到骨子裏，偶爾有表面光鮮亮麗的，湊近一看，也能聞到他們表皮之下難聞的臭味。
這裏是世界的深淵。
小小的姬無世，在這裏學會了冷漠和無情，學會了漠視他人的幫助，學會了隐藏自己。
和拐子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五歲。
這天，拐子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盆幹淨的水。
要知道，在Z區，幹淨的水可是稀缺貨，拐子能拿來這麽一大盆水，一定費了很大的功夫。
不知道要做什麽呢？
姬無世雙手放在身後，靠在牆上，看着拐子在敞篷裏走來走去。
最後，他勾了勾手，說道：“過來。”
拐子從來不喊姬無世的名字。
這不像是一個零區人該有的名字。
不過拐子也是有難得善心的，至少他教會了姬無世，如何讀自己的名字，讓他不至于成為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文盲。
——他也就那麽一點善心了。
姬無世沉默的走到拐子身邊。
他知道，拐子不喜歡話多的人，話語越多，他就越不耐煩，對人的态度就越差。
姬無世在五年的生活中，學會了沉默，學會了不該說的話不要去說。
就在他來到拐子身邊時，這個老人立即抓住他破爛的衣領，把姬無世拽到了身邊，按着他的腦袋進入水裏。
冰冷的水貼着姬無世的臉，他感覺到了無力、窒息。
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溺死在水中時，拐子将他提了出來，然後用一塊不知道什麽布，使勁的擦了擦他的臉蛋。
随後，拐子欣喜極了。
“沒錯，就是這樣，當初我撿你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等你長大，一定會是一個大美人！”
姬無世後退了一步。
孩子的直覺告訴他，現在的拐子非常危險。
随後，拐子的聲音溫柔下來，姬無世這輩子都沒有聽到這麽溫柔的聲音。
“孩子，別怕，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對，那裏是天堂。”
姬無世用黝黑的眼瞳盯着他，似乎在分辨裏面的真假。
“怎麽了孩子，你快點過來啊？”拐子有點着急，“不要害怕在那裏，你不需要像現在這樣流落街頭了，不需要跟着我吃苦了，你不相信我嗎？我是養了你五年的養父啊！”
他的話，使得姬無世封閉已久的內心有所松動。
小小的孩子默不作聲的來到拐子跟前，乖乖的跟着他離開了敞篷。
他們走了很久，最後停在一座矮矮的平房前。
房子有通往地下的樓梯，還有熒光粉色的燈牌，上面畫着一個巨大的唇印。
拐子讓姬無世在外面等着，自己一瘸一拐的往下走去。
姬無世看着如同深淵的樓梯，握緊拳頭，蹑手蹑腳的尾随而下。
在那裏，他聽到了他親愛的養父，對着裏面濃妝豔抹的人谄媚：“我帶來一個貨！絕對漂亮！雖然現在還是小孩子，但是一看就知道，未來可以出落成傾國傾城的美人！”
人妖吐了口煙，說道：“女孩？”
拐子搓了搓手：“男孩，男孩。”
“男孩啊……那可沒有女孩好賣。”
這下拐子急了，“雖然是男孩，但是他的容貌不輸給任何女孩！只要好好的養，一定能出落成大美人！再說現在喜歡男孩的客人不也很多嗎？我帶進來給你看看！”
拐子的腳步很急，他一出門，就撞到站在門口的姬無世。
随即一愣。
沒等他反應過來，姬無世轉身，朝着階梯上方跑去。
他跑啊跑，聽着身後拐子的呼叫聲越來越遠，直到跑到一個沒人的角落，才停下來，縮起身子。
拐子養他，本來就帶着不純的目的，姬無世雖然還小，但是深深的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他沒想到，這麽快，他就會成為拐子賣出去的貨物。
只要還留在這裏，拐子就有可能找到自己。
姬無世白天躲起來，晚上逃跑，翻越了大片的垃圾山後，終于來到了另外的區域。
然而，只要是在零區，就沒有一天是有好日子過的。
這天，姬無世照常翻找着垃圾桶，尋找可以吃的食物，就聽到後面傳來汽車的引擎聲。
他躲了起來，就看到汽車裏的人下來，不停的尋找孩子，将他們抓捕帶走。
聽那些經常混跡街區的流氓聊天，這是一個名為‘呼吸’的地下組織，專門抓捕流浪的小孩，進行非法的實驗，或者将他們的器官拆下後進行買賣。
是的，這個地方也不安全。
為了能夠找到可以安全成長的地方，姬無世一直在零區流浪。
這期間，沒有人幫助他，所有人對他都是冷眼相待，他們看着姬無世，就像是在看一個垃圾。
偶爾有人笑眯眯的過來，也是想把他賣去地下場所，聽說那裏專門有客人喜歡虐待幼小的孩童。
姬無世在寒冷的冬天，找了一些廢舊的報紙，将自己裹住全身之後，縮在了某個巷子的角落。
雪下的很大，今年冬天格外冷。
姬無世呼出白氣，将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球，緊緊閉上眼睛。
他又冷，又餓，還在咳嗽。
身體已經很難支撐着走過這個冬天了。
就在大雪即将将他小小的身體掩埋之時，一把傘籠罩在他的頭頂，為他擋去了不斷襲來的風雨。
姬無世艱難的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微笑的臉。
“孩子，你好，我叫明世成。”他自我介紹道，“是光明福利院的院長，我們院裏專門收養你這樣的孤兒，放心吧，以後跟着我們，你就不會再忍饑挨餓了。”
他說的非常好聽，幾乎在那一瞬間，姬無世覺得所有的苦難都結束了，他看到了天堂。
“你願意和我一起，前往幸福的國度嗎？”他伸出自己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
他可以嗎？他可以前往幸福的國度嗎？
姬無世擡頭，落下的雪似乎融化了。
他伸出了冰冷僵硬的小手。
随後——
他跟着院長，來到了那一座高大魁梧，有着尖尖屋頂的建築。
光明福利院有着許多孤兒，這些孤兒都是院長奔走零區，從各個區域找來的，為了讓他們能夠在零區也能受到教育，院長還特意在孤兒院開展了學前課堂，保證孩子們學習完之後，能去A區的小學上學。
“在這裏，最重要的，就是微笑，微笑知道嗎？”院長對着孩子們說道，“在有客人來的時候，你們一定要保持微笑，如果誰沒有微笑，而是板着一張臭臉的話……可是要受到懲罰的哦。”
來到福利院，姬無世學會的第一件是，就是微笑。
零下十度的天，他被脫掉上衣，拽到審訊室，趴在凳子上，在全部孩子的注視下，被院長拿着滿是倒刺的鞭子狠狠抽了十下。
因為他在福利院來客人的時候，沒有擺出微笑，因此讓他們擔心他是否在福利院受到了排擠。
“笑啊！你為什麽不笑！”院長的聲音有些癫狂，“你知道那些客人有多重要嗎！是他們在支撐着這座福利院運轉，沒有他們給予的錢財，你們早就流落街頭了！可是你現在居然跟我對着幹！為什麽不笑！告訴我！”
流浪的五年，姬無世的心早就已經麻痹，面部的表情也變得極為生硬。
在鞭打之下，他很努力很努力的擠出了一個笑容。
一個古怪的笑容。
然而院長停止了鞭打。
“對，給我笑，笑不好就一直笑，直到你能露出完美的微笑為止。”
福利院裏的孤兒們眼神冷漠，跟着院長離開審訊室，沒一個人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自然，也不會有人為了一個關禁閉的小孩子，去得罪掌握生殺大權的院長。
不會有人為他送飯。
姬無世餓了三天。
等院長把他放出來的時候，他幾近虛脫。
“知道自己錯哪裏了嗎？”他的語氣還是那麽溫柔。
“對不起，院長。”姬無世虛弱的說道，“我不該在客人來的時候不笑。”
“對了！那些客人會資助我們，有些人甚至還會領養孩子，如果你不表現的優秀一點，別人怎麽知道我們光明福利院的好呢？所以孩子，你要努力，因為你是這裏的一份子。”
院長滿意的說道。
“從現在開始，好好學習，為我們福利院争光，好麽？”
姬無世将嘴巴裏的血咽了下去。
從此，他開始用微笑面對他人。
等到他們的年紀可以上小學，這種情況稍微好轉一點，因為他不用全天待在福利院了，可以去學校上學。
零區的學校并沒有多好，甚至有些老師都是上面區域淘汰下來的，但是到底是零區，期待也不用太高。
院長要求孩子們努力學習，期末的時候最低排名要在班級前十以上，所以孩子們都拼了命的學習。
姬無世也在學習。
在打開書本的那一刻，聽着講臺上老師的聲音，他突然發現，這些東西對他而言很簡單。
在其他孩子還在苦惱文字音标的時候，姬無世就可以看完整本名著，他是學校圖書館的常客，經常會跑到裏面借書，雖然圖書館不大，裏面的書也不多。
學期末考試，他以年紀第一的名次榮耀凱旋而歸，讓院長高興了很久，當天晚上還給他的食物裏加了一只雞腿。
院長連連誇他是好孩子，說他要繼續保持，并且把那些成績不好的孩子狠狠的訓斥了一頓，有些特別差的，甚至被拉到審訊室進行鞭撻。
只有學習成績好，才可以證明自己的價值。
在得知自己不會被放棄的那刻，姬無世還是松了口氣。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活着，可是活着幾乎成為了他的本能。
然而，在獲取勝利的這天晚上，姬無世在自己的房間裏，被孤兒院的其他孩子圍堵在中間，一拳一腳的将他打出了血跡。
“讓你出風頭！”
“都怪你！如果沒有你！院長也不會責罰我們！”
“你就不能考的差一點嗎！去死吧！”
“你這種人為什麽不早點死啊！我讨厭你！”
窗外下着大雨。
孩子們發洩夠了，陸陸續續從他的房間離開，只剩下他從肮髒的地面爬起來，扶着窗戶不斷咳血。
那個時候，姬無世想，要是世界就這麽消失掉該多好啊。
就像他素未謀面的媽媽給他取這個名字一樣，她也一定……是這麽想的吧。
